汉字探微(253):舞文弄墨——释“弄”(下)
朱英贵
(紧接《舞文弄墨——释“弄”(上)》)
四、谈谈“绕床弄青梅”
李白《长干行》一诗的开头几句为: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
这正是成语“青梅竹马”的典故来源。
对这几句诗的解释历代学者均不相同,都以似懂非懂的语言一笔带过。通常都翻译作:
一个额前覆着留海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枝花站在门前戏耍;一个小男孩胯下骑着竹马跑过来,围绕井栏旋转奔跑,而小姑娘用手把玩着刚才从门前折回的青梅花枝。
这样的翻译解释能通吗?为什么“绕床弄青梅”一句却出现了两个主语——男孩子“绕床”,女孩子“弄青梅”,古诗文中乃至古汉语中有这种双主语都省略的表达句式吗?
将诗中的“弄”字理解为用手把玩的意思没有错,问题在于究竟是谁在“把玩”,是小姑娘,还是小男孩?而整体的意思却错在“剧”字与“床”字上了。
其实,通行的翻译解释根本就不通。将“剧”字按戏剧、玩耍解不是不可以,但这种意思出现得很晚,唐代用这个词不应该这样理解;有人提出按“居”解(剧通居),即站立的意思,意思倒是讲通了,但依古字义这两个字就根本不能通用,凭想当然的臆断只能是以今解古。
愚以为,“剧”的本义是要做的事情繁重艰难(这是词源、辞海中的第一个义项),这四句诗应该理解为:
妾发初覆额——
我这个小女孩儿(妾:古代女子谦虚的自称)在额头上还覆着留海的童年时候
折花门前剧——
曾经因为想要在门前折花而力不从心(感到繁重艰难,无奈只好坐在那里)
郎骑竹马来——
这时一个小男孩胯下骑着竹马跑过来
绕床弄青梅——
先是围着我坐的地方跑来跑去,然后知道我想要折花,还替我折下了我想要的青梅花枝跟我玩耍。
可见表示玩耍意思的字是“弄”,而不是“剧”,我们常说“玩弄”,弄就是玩。至于诗中是谁在“弄青梅”,愚以为,先是小男孩折下青梅花枝之后拿在手里逗引小姑娘玩耍,然后也可能是在几经引逗之后将青梅花枝交与小姑娘,小姑娘又拿在手中玩耍,这正是“弄”字的本义,故所谓“玩弄”、“戏弄”也是“弄”的本义,只不过不含有今天的贬义罢了,“弄”是一种很高兴的游戏过程。
那么,这里的“床”究竟是什么呢?是指的“井栏”吗?显然不是,其实,“床”是古代的一种安放在客厅里的坐具,相当于今天沙发的功用,因此同样是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中的“床”也不是井栏,当然也不是睡觉的卧榻,而是平时待客交谈的坐具。
当然,“绕床弄青梅”一句中的“床”也不是指的“坐具”的意思,而是由“坐具”的意思引申为“我坐的地方”的意思。只有这样上下意思才贯通,男女才情投意合,否则,我在门前折花玩耍,你围着井栏跑来跑去,“青梅竹马”互不影响,哪里还值得诗人成年后的回忆呢?
五、漫话“弄璋”与“弄瓦”
说过了“绕床弄青梅”,再来谈谈“弄璋”与“弄瓦”。
“弄璋”与“弄瓦”的典故出自《诗经·小雅·斯干》,这首诗是帝王宫室落成的颂歌,全诗共九章,最后两章写生男生女,家族兴旺。这两章的前四句诗分别为:“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诗中的“载弄之璋”与“载弄之瓦”的“载”是个发语词并无实意,“弄”是玩耍的意思,“之”是个指示代词,相当于“那个”的意思,如果翻译下来,“载弄之璋”与“载弄之瓦”就相当于今天说的“就让他玩耍那个璋”与“就让她玩耍那个瓦”,于是后来便压缩成“弄璋”与“弄瓦”的典故,延续至今。
可见,这当中关键的是“璋”与“瓦”究竟为何物。
先来说“璋”。“璋”字从“玉”(斜王旁),又叫“玉璋”,是上古时代的重要玉器。流行的年代起于龙山文化时期,一直沿用至两周之际。“玉璋”在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湖南、湖北、广东、福建和香港等地都有考古发现,其中以四川成都平原发现最多,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都发现了大量玉璋。璋的形状有点特别,整体为长条形,平薄,上端有刃,下端为方形,像是一把刀。《说文》说“半圭为璋”。很多玉璋在下端阑部两侧有牙状突起,因而被称作“牙璋”。玉璋大小区别明显,大可长达1米有余,小的只有手指长短。
金沙遗址出土的玉璋
璋在三代是重要的礼器,《周礼》有“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之说,六器为璧、琮、圭、璋、璜、琥,可见“璋”列其中。“璋”又有“牙璋”与“圭璋”之别,各有其特定的用处,牙璋是用于调兵遣将的贵重玉器,如《周礼·春官·典瑞》所云:“牙璋以起军旅,以治兵守”;圭璋是大臣朝见皇帝时使用的贵重玉器,后来演变成一种奏板,供上朝时书写奏章之用。
由于璋是贵重的玉器,故也以此象征美好品德,所以诗经上“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的意思实际是说,生了男孩子,要让他睡在高处(床上),给他衣服穿,让他玩弄玉璋,期待他长大后能成为手执玉璋的文武重臣,或者能成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故郑玄曰:“男子生而玩以璋者,欲其比德焉。”
再来说“瓦”。“瓦”字在上古时代字义比较宽泛,大凡用陶土制作的器具都可以称作“瓦”。古时并无陶器之名,总称作瓦器,比如各种坛坛罐罐一类的器皿都可以叫“瓦”,不妨可以将其看作是陶器的代称,如《说文》所说云“瓦,土器已烧之总名”。当然修造房屋顶部用的遮阳遮雨材料也叫做“瓦”,那是由于在历史进程中,“瓦”字的词义朝着范围缩小的方向演变至今而保存的最狭窄的词义。因此“弄瓦”的“瓦”绝不是今天盖房屋的屋瓦,而是织布机上纺轮或纺锤之类的陶器,因为纺线是女人的分内之事,给小女子纺轮玩玩,自然也是为着培养她的纺织兴趣。
诗中所说的“载弄之瓦”,诸家一直都有不同的理解。唐孔颖达注诗说“瓦,纺砖,妇人所用”。纺砖是什么呢,清代王应奎《柳南随笔》说纺砖是纺车下压的一块砖。这就有些可笑了,让一个初生的女婴拿着把玩一块压纺车的砖,可能吗?那么“瓦”为何物?实乃小巧轻便的陶制纺轮也(如下图),这种东西小孩子用手把玩是没有问题的。
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纺轮
所以诗经上的“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实际上是说,生了女孩子,要让他睡在低处(地上),给她包上襁褓(裼是一种婴儿包被),让她玩弄纺轮,期待她长大后能成为纺织能手,以便将来能担当起女性的家庭角色。
实际上古人席地而坐、席地而睡本是常规,只不过生男孩让他睡高处(床上,古人的床只是一种坐具,其实不是用来睡觉的)那是一种特殊的优待,女孩睡在地上也没有特殊歧视之意,因为大人们也是睡在地上的。
璋为玉质,瓦为陶制,两者质地截然不同。如此看来,男孩与女孩确实待遇不同,但根本意图并非是为了彰显男尊女卑,而是有助于性别角色的确认与培养。给男孩“弄璋“,是想让他明礼仪,能担当起男性的社会角色;给女孩“弄瓦”,是想让她知道女子主要从事女红(读如“工”),担当起女性的家庭角色,因为纺线是女人的分内之事,给小女子纺轮玩玩,自然也是为着培养她的兴趣。可见《诗经》中“弄璋”与“弄瓦”的本意,其实与后人理解的所谓重男轻女观念,并无什么关系。
当然,由于“弄璋”与“弄瓦”的所指典故颇深,不要说今人,就是古人,民间也大有不知所云者在。古代的笑话典籍中有这么一则趣话:绍兴岑郡侯的夫人正怀着身孕,一天,郡侯出行,有一人来不及闪避,挡了道,被绑到府内。岑郡侯问他道:“你是干什么的?”那人答:“算命的。”郡侯说:“我的夫人有了身孕,请你看看,弄璋乎,弄瓦乎?”那人不明白“弄璋乎,弄瓦乎”指的是什么,便随口说道:“璋也要弄,瓦也要弄。”郡侯听了,认为他是信口胡说,狠狠骂了算命的一顿。可是没多久,郡侯夫人果然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算卦的因此名声大振,被誉为“神算”。
纺轮
其实,“弄璋”也好,“弄瓦”也罢,无非是说明,在古代男女角色分工是非常明确的,男主外女主内,阴阳得位,各得其所。只是以今人眼光看,一个是玉器(璋)一个是陶器(瓦),这简直是男女不平等啊,其实若以古人眼光看今人的男女平等,那也简直要达到惊骇的程度,那简直就是阴盛阳衰,阴阳颠倒啊。时过境迁,时代不同罢了,既然古人无力指责我们,我们也不必对古人刻意鞭挞。
如今的父母紧跟时代步伐,生男生女都一样,男孩不“弄璋”,女孩也不“弄瓦”,但有一件事头等重要,那就是从小就开始“弄分”。应试教育已经深入骨髓,家长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小就得高分。“分分分,学生的命根”,恶浪已经逐渐演变成大的恶潮,并且潮流势不可挡,一代一代愈演愈烈。
其实相较而言,“弄璋”、“弄瓦”还是比“弄分”要好。“弄璋”如果不是刻意追求做官,而是追求品德教育,何乐而不为;而“弄瓦”也不过就是注重技能培养的从小熏陶,也是无可厚非的,若依旧时的传统,这就是因材施教,完全符合素质教育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