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春天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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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清·纳兰性德。
1
在我多半生的岁月里,遇见了无数的生命。这些生命有的与我擦肩而过,深流水缓,不知内里;有的与我交集颇多,踏雪留痕,嵌入内心深处,成了生命之河里永远的水波浪花;而有的自然地和我的生命贴紧在一起,血水相融——他们是我的亲人,挚亲挚爱的人。
春秋交替,一个个日出日落,有些被岁月追碾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自身的生命。或在某年一个冬寒的夜晚,或在哪年夏季一个阴雨的黎明。他们都是悄悄地奔向了人生终点。一曲锣鼓琐呐与哭声,并没有惊扰空中的飞鸟,没有搅动季节的风,更没妨碍炊烟的升起与缭绕,春蚕秋叶般随风而逝。
之后,似乎也不曾用多久,他们就成了天空的飞鸟或地上的风。在拥挤嘈杂的尘世间不留下点点迹痕。融入了永久的虚无。
他们的生命离开了自身,自然也离开了我。生者与故者脱离了物理意义上的一切,剩下的是什么呢?清明节上扬的纸灰与低沉的念曲,还是说不完的生前故事?
忽然有一天,我梦幻般地见到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父亲、母亲,舅舅、妗子,姑姑、姑夫还有岳父、岳母,姨夫,姐夫、表兄……屈指一数竟有十六人之多,我不禁一阵惊悸——无声之中,岁月之刀竟割舍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鲜活的亲情!梦中走出,仍感心神恍惚。这些挚亲之人从与我见面到陪伴到永别不过区区几十年,甚至更短更少的时间。同时令人惊诧的是,自己很少把他们同一时刻划进心灵记忆的园地。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原来普通的生命竟是如此珍贵,如此豪华,无言的岁月成了人生最大的消耗品和奢侈品。我很愧疚,愧疚自己对经历不完整的忆记;愧疚曾经的骨肉深情。
那个奇幻的时刻,分明回到了从前,也许是他们穿越般自然而来,也许是我急急地穿越过去……总之我见到了他们,他们也一定见到了我。他们个个一切如往,穿着不同时代的服装,脸上现着各自时代的表情,也在说着各自那时的话,且都在看着我,看着我的相貌变化和表情。有的说长大了,有的说老了,有的说没变化。在一群老少面前,那一刻我很开心,也很慌恐,有些不知所措。
生命漫长而短促,活着的日子周而复始,河流般顺延,没有预期。死后的日子遥遥无止,地老天荒,直到永远。活人记着活人的事,也记着故去的人。而逝者除给人留下记忆与祭奠外,则别无其它。
人,生与死的根本区别在于记忆与被记忆。
2
驼背的姥爷,戴着毡帽,背着手站在季节的旷野,穿行在庄稼的密林中,狠不得将荒草化成粮棵填平日子的深沟浅壑。他的厚诚执着演变成了家风。如今的后人仍在固守着传承着。
姥爷是我心底里厚实的惦记,踏实的梦。那天,姥爷正背着一筐粮谷前行,腰躬的很深,像给土地行着大礼。他一抬头看见了我,那是个初秋的时节,天暖暖的有些晒,我赤裸着身体正玩兴浓烈。姥爷说,回家去吧,姥姥摊的“闲食”在锅里热着。我知道那是白面“闲食”,油汪汪的,上面有翡翠般绿绿的葱花。那一刻,我泪流满面!吃着姥姥的“闲食”,我忘了擦眼泪。姥姥受到了感染,看我的眼睛现着温热的光。像盼着清晨的太阳长大变亮。她说,吃吧,吃饱了好长大个。饥馑的年代,留给我稚嫩脑海的储存是对吃的渴望,几块“闲食”加上住姥姥家的闲散自由成了皇帝般的享受,令人终身难以忘怀。甚至成人后多少次梦中重温。
姥姥家是天堂,姥姥是天堂里的主宰。天堂里诞生了我血脉和心灵的生长与记忆……
姥爷,姥姥的坟茔在桃山阳处,旁边有棵松,松有百年年轮,比坟龄老了好多。树冠如盖,阳光射在树上,树荫遮住坟茔;雨雪下来,漏过树枝树叶落在坟上。坟,芳草凄凄。
几十年间,我很少去过那里。却常想起姥爷的毡帽,还有姥姥的葱花“闲食”。母亲常说,外甥是姥家的狗,吃饱就走!姥爷、姥姥老了,我常去看望,也会回闻到“闲食”味道,他们走了以后便缺了持续的祭奠,母亲的话于我来讲也算贴切。
3
嘈杂的集市,嘈杂不过爷爷的心境。于农于商他是两面人。土地生长着欲望,偏离着农人脚步。也蓬勃了爷爷向外的野心。
买卖——这个矛盾对立的普通用语,它的锋芒不会如字面解释那般平淡无奇,其锐利的对抗撞击乃至不可调和是局外人难以体察的。电光火石中爷爷一定嗅到了它诱人的芳香。爷爷深陷其中,欲把买卖变成一头顺毛驴,或一碗烫手的粥,用希望和执着去降服它战胜它。
爷爷不是失败的农民,也不算成功的商人。他追梦般地集两者于一身,嫁接心思与向往,图画了自己的人生颜色。
坐车行驶在内蒙古无垠的草原上,路宽路畅,路向远方,连接尽头的日出日落,连接草茂水盛,遍地羊牛的地方。
很难想像当初爷爷牵着毛驴徒步行走在荒漠草原的情形,所到之处的每一个脚印,每一个驴蹄坑都是叩响爷爷通天梦想的证明,当然还有故乡现在仍然遗存的牲口皮笼套、剃头刀皮刮板等等……关里的天,关外的云顶在爷爷头上,爷爷很沉,却没弯腰,努力用脚丈量着长城南北的距离。
奶奶踮着小脚撑起爷爷不在的天空。行步颤颤,连头上的纂儿也晃着。晃着日出日落,晃过夏雨冬寒。数着田地亩数,攥着春种秋收,也数着爷爷的征程和归期……
父亲无疑是棵茁壮成长的树,浑身上下集满了爷爷奶奶的目光。父亲是他们的天和地,他们把这唯一的男丁视为了家庭的未来是自然的。
农村集市上猪的买卖是经久不衰的主旋律。爷爷蹲在地上悠闲地吸着烟袋,脚下是一排捆着前腿的猪崽。一个年少人过来看看猪询问起来。一会儿,爷爷与年少人的讨价声便压盖住了周边的嘈杂,且声越来越大,引得人们驻足围观,又纷纷询价买起了猪崽。一会儿,一窝猪崽就高价卖没了。回家路上爷爷对年少人说,做买卖必须聚人气,人气足,买卖旺。那年少人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我的父亲。父亲以集市为起点,以爷爷为启蒙,半辈子水中踏石般行走在农商边缘,模糊了农人本色,把自己打扮得色彩斑驳。
这些,父亲没有传给我,尽管我也曾和父亲一起卖过猪崽,可父亲是父亲,我是我。成不了商人,也许是没继承祖上基因,也许是人生它因所致。只是祖辈们对市场的不屈与向往,已然化为记忆,永久存入了血脉身心。
4
母亲永远是生活中的主角,却是家庭的配角。柔弱的肩膀扛起四季的琐碎。柴灶的炊烟笼罩了母亲,家人的一日三餐成了母亲追求的目标。
阳光有点幌眼,母亲右手遮在额前,眼睛盯着村口。那是通向村外的路,也是回村的路。那条路村人走了多少辈,无人知晓。到母亲不在为止,我走了五十年。母亲迎面望我来,又望着我的后背走向村外。直到换成左手遮阳光,右手添了支拐杖。
买拐杖有些意外,是我一次去五台山买的。五台山寺庙遍布,香火旺盛,梵音缭绕,在那种虔诚与欲望交织的氛围中,我忽然想给母亲买拐杖了。母亲是我心中披着一身朝霞与夕阳的仙与神,岁月不应使她少了应对平凡和坚硬时光的力气,我要给母亲助力,把她支撑的更硬实起来。之前,母亲并未表示对拐杖的需求,见我携杖而归,说了句,我还用不着它呢。其实,没过多久母亲便用上了拐杖,且须夷不可离开。我心悸悸,忧虑拐杖买早了昭示什么才致于此。母亲坦然,不时夸着拐杖的好处。听的我心里酸酸涩涩。
母亲的柴草,母亲的土炕与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构成了一生清晰与平淡的画图。画面中我的身影由小到大,由斑驳到清楚,直到照出我头上的华发。
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母亲村口迎送我的身影,已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凝固。久了,便有种负咎感。它成了我一生的债,是一生也还不完,也不可能还完的债。
父亲走过来,父亲是个痛快人,父亲说,还什么债?父母生儿育女,儿女为父母养老送终,天经地义,扯平了。
父亲主宰般掌驾着家的航向。一叶扁舟消耗也成就了父亲的人生。生产队会计的一把算盘拨算着一家老少的秋冬月岁。算盘上的包浆印含着父亲的心智与狡黠。
不意中,一巴掌打在屁股上,疼痛阻塞了思维,过后才慢想起自己的过错,那时已经晴天日朗,父亲又在思谋起明天的日子了。
父亲是让人长骨头的人,骨头里钙量充足,他门一样把雨雪挡在外边,不让儿女淋雨经霜。在儿女面前父亲始终英雄一般。
父亲走了几年了,成了永远,也成了永远的父亲。我时常拿自己与他比较,父亲的影子在转,我跟着转,我的脑子也在转,过去与现时搅在一起,父子在重合在叠换,彼此脸上隔着厚厚的岁月尘埃。答案无疑是难以明确的。脑中最终剩下一株树,先是一株蓬勃的树,后来是一株老干枯枝的树,那是父亲的剪影——苍桑过滤后的一副雕像,雕像通身着土色,我望去却看见一身的金光!
人是活不成别人的,就像父亲活不成爷爷一样,我不可能活成父亲。如岁月中的时序,今天就是今天,不能成明天,明天自然也不会变成今天。
清明节,一个阴雨绵绵的时节,是迁坟合墓的适宜日子。我和弟弟把分别几十年的爷爷和奶奶的墓合葬在一起,又与父亲母亲的墓地合在一处,亡者聚集,完成了活者的多年的一个宿愿。
望着竖起的墓碑,看着上面亲人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我像读着熟悉又陌生的书。那些旧时光带着温度,带着亲情,带着四季的风一起向我扑来,脸上热辣辣的,两股热流顺颊而下……
5
岳父无疑是个有个性的人。岳父的个性有人喜欢,自然也有人不喜欢。这于人生是难免的——对一个人的评价做不到百分之百好,亦如不会百分之百坏。
关于岳父,我曾有篇文章做过叙述,文名叫《岳父是本书》有读者觉得太简单,只是题纲样子,建议详细些介绍。写透彻一个人是不易的,一如了解一个人。就像招聘人只能要简历一样。内里如何,是靠时光岁月透视的。由此,用常人的眼光也许是看不透岳父的。
其实岳父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甚至并不比我亲生父亲差。
敬重源于婚后一次到岳父家见到的一个小皮兜。皮兜很平常,灰色,如时下盛行的女式手包大小,没拉链,是用穿在兜口上边的皮绳做收放的。解开绳,兜底朝上往桌子上一撒,哗啦啦一阵金属碰撞声,有些悦耳,同时在窗外射进的阳光下,屋内腾起一道道金黄色,原来是无数的军功章、纪念章。
这些徽章是岳父的经历,亦是生平。炮火硝烟,生死疆场成了岳父人生高昂的主旋律。激情燃烧的岁月也冶炼出了岳父后半生的平淡无奇。
这些闪光的徽章把他打扮得如家乡的土地般厚实平常。
岳父转业后在公家开车。既然是公家的车那就须拉公家的人办公家的事,这是简单而又朴素的道理。岳父当然这样想,可是办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其实,有些道理,有些事的应该与不应该之间是灰色的,模糊的。一人开车,且是几十年前稀罕的汽车,周边人坐一坐也是情理之内的。
一次岳父的岳父为他家进城买猪崽,回途遇见他的车,老人以为他没看见便挥手示意,岳父见了,也是一挥手,示意不站。到家后吩咐孩子骑自行车把老人和猪崽接了回去。
岳父的行为再加上不善言词,直率耿直的秉性便得了个“老倔”的绰号。
岳父按照自己的原则行走在人生路上,把自身经历描绘得简约却庄重又有些壮丽!
一九五二年三月,以巴金为团长由文学艺术家组成的十七人访朝代表团奔赴朝鲜前线,慰问英勇的志愿军战士,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度过了三百多天。
巴金从朝鲜战场上下来以后,曾经写出了中篇小说《团圆》,后来改编成了红遍大江南北的电影《英雄儿女》。
我一度猜想巴金的小说乃至电影是与岳父有关联的。岳父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岳父一九四七年参军,穿梭在解放战争的烽火硝烟中,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然后一路南下直打到福建前线与台湾岛隔海相望。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岳父又随部队奔赴白山黑水的三千里疆土,做为送炮弹车的司机参加了震惊中外的上甘岭战役,车行敌进,飞机的机关枪打着了他的棉衣,助手当时牺牲。
更为传奇的故事发生了。连队一个老兵见着岳父眼睛发直发热,问他哪里人,河北,遵化,XX村,哇!你是我亲弟呀!老兵是岳父的亲哥哥。哥俩激动地抱头痛哭,也看哭了周边所有人。
原来岳父的哥哥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八路军,多年戎马生涯后又到了朝鲜战场。多年离别的亲骨肉相见异国战场,一时佳话传播。
巴金老在朝鲜采访近一年,听了很多的故事,了解此故事皆有可能。我还甚至相信巴金老根据小说需要,把岳父与哥哥奇遇记改成小说里的主人公相遇乃至电影里王成与王芳的故事。
我的想法说给写小说的人听,他们一般会点头。要说给对小说不闻不问的人呢?是否会摇头说我在讲天方夜谭?心里没底,至今也就没说过。
岳父的军功章有的戴在别人胸前成了争取待遇的装饰和佐证,有的被亲属改成了可心的饰品。对待过去,岳父只字不提,对待荣耀岳父淡如清水白木。
岳父是本书,是本需慢慢读的书。当然这书里是有岳母的,岳母的勤劳善良和一生的夫唱妇随帮助岳父续写了书的后部分。
岳父,岳母无疑是我的另一对挚亲挚爱的父母。
……
围拢在脑际的十六位亲人走了,就像故去时悄无声息地走了。我的思绪闲歇下来,或者说我的脑中空了起来。在这春草复生,万物即将蓬勃的时节里,我和你们——我的亲人们相会,重温故往与亲情,我很幸福。亲人们,你们放心,我的心里会留一块闲瑕,深情地装下你们的往昔,直到永远!
作 者 简 介
张国印,河北省遵化市人。幼始喜欢读书,继而迷恋文学。读书、写作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五十多万字。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唐山市作家协会会员,遵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文集《时光·岁月·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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