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超群:别 情

赵超群 

似一朵流云,

在我的眸子里,

投下几丝美丽,几丝美丽?

啊一一

别了意,别了情!

金明,他在心灵深处吟唱着这支歌。这支歌叫《别情》,是他自已创作的电视剧本《离兮》中的主题歌,这是歌词的第一段。

他的她也很喜欢唱这支歌。她曾参加全省青年业余歌手大奖赛,一曲《别情》飞出口,陶醉多少年轻人,引起轰动,人称“金嗓子”,荣获二等奖。

他像一个醉汉 ,翻身滚下床,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矿区外的公路跑去。他望着四周:初春的早晨,大地还残存着寒意;温暖万物的太阳从东方的山岭冉冉升起;巍峨的井架像个雄壮的汉子,将薄雾如纱的睡衣从矿山这个黑姑娘的身上挑开;井架上的天轮挽来朝霞漫卷,井架下,一列列煤车穿梭驰骋,就像一条条腾跃的乌龙……

面对着矿山的景色,金明在心里问自己:“难道我对矿山的爱恋,竟胜过了对她么?”顿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位姑娘的形象一一瀑布一般的长发、黛黑若墨的眉,晶莹透亮的眼,高高的鼻梁,俊俏的瓜子脸,微微上翘的小嘴唇……

她叫刘艳华,和金明是青梅竹马,又一同知青上山下乡,一同被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又一起分配到这个石岭煤矿技木科工作。 唉,如今她与他要分道扬镳了,她施展了所有的“聪明才智”,终于拉通了“关系”,要调到城市去了!

是的,她忘记了那个乡下的冬夜。那晚,寒风把门窗刮得“噼噼啪啪”作响,怎么也使人合不上眼。猛地,有人敲门。他翻身捞起上衣一披,到外面一看,是艳华。她白天送知青伙伴们回矿,路过这里特地来会金明。他俩在一棵白杨树下立定,在风中默默相对。忽地,艳华说:“知青们大都返回了,有的回城、有的回厂、矿,我多么想回矿当工人和照顾年老体弱的父母呀!唉,可我……要是我回矿,即使是守厕所、扫马路都心甘情愿……” 当时,金明心里一酸,连眼窝都潮湿了!他内疚、自愧,艳华回不了矿,是他这个地主崽子的未婚夫连累了她的缘故……

人们往往把生活中经历的最难忘的事情珍藏在记忆深处,每当心潮起伏翻卷时,它总是第一个跳出来。车站里的刘艳华,此时正是这样一一“红雨随心翻作浪”,在地头小憩时,刘艳华背起毛主席的诗来了一一“青山着意化为桥”。金明嘻笑着接上……

上山下乡时,他和她都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经常是他写她唱。他爱她漂亮、聪明、活泼、雨淋日晒,就是淋不萎,晒不黑,小脸庞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起来,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起话来,声音似黄莺鸣啼,他从内心深处 把她视为小妹妹、红颜知已;她爱他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好复杂,像是各种气质的混合, 她觉得他与平时接触的男青年不同,他有一种其他人所没有的博学多才、智慧、深沉。四里八乡的人都喜欢听他讲千奇百怪的故事,和他在一起谈论最多是书:唐诗、宋词、毛主席诗词、《伊索寓言》、《木兰诗》、《悲惨世界》……老子、孔子、林肯、爱因斯坦、牛顿……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跟他交往,学到了许多知识一一

“一些词牌名是怎么来的呢?”她向他请教。 “词牌与词的意义无关,但各有一个故事为背景而成名。如《念奴娇》,念奴是唐代天宝年间一个著名歌女,这个诗牌由她得名;《忆秦娥》,唐朝李白曾作《忆秦娥》词,有“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之句,本词牌由此而来;《蝶恋花》,取自南朝梁简文帝诗句“翻阶蛱蝶恋花情”;《渔家傲》,取自宋朝晏殊词“神仙一曲渔家傲”……和他在一起,她感到总是有一种知识上的哺育和精神上的享受。

更为牵肠挂肚的是,她与他从来就是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而他往往能猜透她心中想的事,口里要说但还没有说出来的话。

一次, 收工回来,俩人沿着山间小路悄悄地交谈着。突然,她脚下一滑,踩空了一块石头,向山底下滚去,金明马上来拉,但有刹那间的迟慢,没有拉住,一瞬间,他情急生智,便腾跃而起,追上抱着她奋不顿身地一起向山下滚去,幸好没滚多远,就被密密麻麻的杂树挡住了!她没受伤,躺在他的怀里反觉得获得了一种幸福……倒是他的脖子上、手臂上、腿上多处磨破了皮、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亚说过的“当爱情的浪涛被推翻以后,我们应当友好地分手,说一声再见”;什么“生活不仅是欺骗和流泪,也有诚实和微笑;青春不仅是爱情加美酒的交响乐,还是磨砺加汗水的进约曲……”唉,谁愿意一辈子听这宝里宝气的说教,谁就跟你金明吧,我刘艳华听厌了!她决定和金明分手,原因在于她要跳出矿山,选择了城市的生活。

再过一阵子,开往城里的红白相衬的公共汽车就要经过这里,将载着她,离开这里,离开这黑的山,黑的水,这生她养她的地方,离开她曾热恋过的金明。昨晚的那一幕,也是最后的劝爱的镜头又在眼前推过一一“城里有什么不好,林文彪帮了点忙,我俩给你把商调函都办来了呀,你死顽固……” 她的眼里,既有对他爱恋的祈求,也有恼怒。 “我劝你警惕林文彪,那种人,他卑鄙得很,靠出卖灵魂换来一切!” “我晓得,只是不好得罪他,市里的头头们他都和得好” 。她紧接着回了他的话,生怕有误会。金明又意味深长地说:“人生经得起几次挫折,理想容不得半点动摇,我们学的是煤矿专业,是这黑色王国的骄子,到城里会有什么作为呢? 即使是当安徒生那样的'苦行僧',我也要在这里,在这片燃烧的热土上,有着我的事业和未来!”……

“金哥!”一声很轻微的呼唤使金明转头循声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啊,巧妹?”她眼里流出的泪水沾出散发一缕,双唇嗫嗫着:“他这个没良心的门路宽,活动到城里去去了!”金明顿觉每根神经都绷紧了,“难道林文彪这小子丢下了巧妹?难道巧妹和我是同病相怜,都不能控制自已的感情,不能约束自己的双腿,又跑到这老远的公路旁来顾盼最后的一别?因为。从车站开往城里的客车要经过这里。

“林文彪变心了吗?”金明问话时,口里冒着火。“他把送给我的相片和信件都要回去了……”巧妹脸儿变了色,怕他看见,扭过身去。 金明紧锁事眉头:“这小子太坏,天理难容!”巧妹抖索着身子,结结巴巴:“听说艳华姐也是今天走,你俩……”“别说了,走吧,都走吧,这些狗男猪女!”金明以前是很少骂人的,他现在心情太坏。

在人们的眼里,大多不相信相貌健美,为人特乖、能说会道的团委书记林文彪,会爱上广播员赵巧妹,巧妹虽然文秀温柔,但脚有一点点跛,是小时候骑自车摔伤,留下了后遗症。巧妹的内心也是很痛苦的,常恨自己“八字”命苦,那时,爸爸被打成“走资派”,他初中刚毕业就下了乡。

知青们聚在一起,她最喜欢听金明谈天说地。什么“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十二生肖的来历;姓氏的来龙去脉;八仙过海的神话;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艰险;少剑波和白茹的爱情“等等故事。 金明曾教大伙从汉字造字法的角度去弄清一些笔画的特殊意义,他说得太有趣了一一“鸟”字的点,表示眼睛;“卵”字的点,表示蛋黄蛋白;“州”字的点,表示高出水面的陆地;“灭”字的横,表示覆盖火的东西;“雨”字的横表示天;“旦“的横,表示地;“引“字的竖,表示开弓;“由“字的竖,表示进入田间的道路……。金明风趣而透出机智的光彩的语言富有哲理,这一切,都打动过一个少女的心,那时,她心中时时泛起一股难言的惆怄,她知道:“金明哥和艳华姐好,自已这'半残废'算个什么呢?”在她心里,总是把这个比自己成熟得多,知识渊博的金明,尊为自己的兄长和导师。 金明也时时帮助和照顾这个弱小可怜的妹妹。

有时候,是魔鬼在作弄人的命运。 那是在一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她在河边洗衣服。这时,林文彪从矿上回家休假经过村里的小河边。虽然俩人没打过几次交道,却也是互有所知。他知道她是即将官复原职的赵矿长的宝贝千金,下在自已的大队里,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如果能攀上她,能当上乘龙快婿,那不是前程无量吗?她知道他是大队书记的大儿子,在自已爸爸的矿上下井。

多情而又心术不正的林文彪盯着巧妹那红朴朴的脸蛋,还有那利索的搓洗衣服的动作,把一个少女的丰满部位描绘得十分鲜明,他仿佛嗅出了女性青春的芳芬气息,他走过去又踱回来,在河边徘徊。巧妹是很细心的,她虽然是背着他,但是,每根钟神经都张开着,便是那脊背也长着眼睛,长着耳朵,注意着他的反应,心里像小河流水一样,漾起层层涟漪。

洗完衣服,她端起面盆往家走,林文彪跟在后面,悄悄羞羞地说:“跟你讲句话行吗?”她敏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心里似有小鹿在窜,但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我爱你,你愿意吗?”他吐出了暗藏在心上的话。顿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在她心头涌起,她面红耳赤,羞得拔腿就走,他追着她问:“能给我一个答复吗?”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后来,巧妹经不住他的死追蛮缠,只好糊里糊涂地和他恋上了。

一年后,当知青们返矿的时候,他来接她,并告诉她一个喜讯,当矿长的岳父把他提升当了共青团干部……

“怕是翻车死人了,又晚点!”“如今办点事,就是要练牛皮糖功,能粘能磨,急不得!”……车站里侯车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骂这怨那地。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林文彪暗喑地瞅着刘艳华,心里美滋滋地,为自己这个猎手的初步成功而喜悦不已一一

赵巧妹身上能利用的,他林文彪几乎都利用了,他早就羡慕金明,嫉妒金明,刘艳华太美了,那飘洒如柳丝的乌发,那星星般晶莹的眼睛、那白玉似的脸庞、纤巧的身子,凸凸在胸前的奶峰、圆圆的屁股……。太使他着迷了!刘艳华能歌善舞,她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动作,都能引得他神魂颠倒!他曾多少次在梦里紧紧地搂抱着刘艳华,那味道太美了……

唉,她怎么那么铁心金明?谁不知我林文彪门台高、关系活、腰杆粗?而我处处向她献殷情,她却视而不见!“功夫不负有心人”。林文彪摸到了刘艳华向往城市、厌恶煤矿的弱点。那是在市里一场文艺汇演后,大家乘车返矿时,他听到了刘艳华跟别的女伴说:“要是我能进城,哪怕是守厕所,扫马路也行……”

正好,林文彪后来在市里办公楼串门时 ,市文化局罗副局长向他要调刘艳华……他乐得个两面讨好,多面疏通,做了个顺手人情。 刘艳华不顾金明的劝阻,风风火火地办理了调动手续。

“刘艳华调进城,我林文彪也跟着去,叫你金明远水救不了近火……”他马上到市团委、市工会、市组织部活动,咳,还请了周副书记帮忙,果然奏效,调往市工会。这些事,刘艳华她们还蒙在鼓里呢!

这时,刘艳华也瞧见了林文彪,他向她点着货朗鼓似的脑袋,汗流满面地嘻嘻着挤过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嗨嗨”地炫耀说:“美丽的公主,还是离开矿山好!”刘艳华腼腆地报之一笑。自知他是个风云人物,得罪不得。何况这次得以进城,多亏了他帮忙!而她的心灵深处却苦丝丝、酸溜溜的没味道,又忆起那难以后齿的一幕一一

几声轻微的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刘艳华。她心想,谁会开这样的玩笑,从窗户钻进来了,是金明来了吗? 可一睁眼吓出冷汗,床前站的竟是一个留着大鬓角、挂茶色镜、穿格子衫、牛仔裤的陌生汉子,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不要吱声,让我玩玩就走!”那汉子压低嗓门说。刘艳华突地钻到被窝里,声音直发抖:“我要解手了……”她慌忙之中,逼出计来。“别装戏,只准在这屋里解手!”汉子识破了她的意图,低声喝道。急不可待地一手用尖刀对准了她,一手前来扯她的短衣短裤,她拼命挣扎着!

就在这危险万分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那汉子一惊,稍一犹豫,便箭一样地窜出门去,在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是矿团委书记林文彪来了,他是来通知她去局里参加歌咏会的。他看见了一个汉子从刘艳华房里窜出。她捂着满是泪痕的脸,拉上被扯破的衣裤,扑在团委书记的肩头上痛哭! “刚才的人是谁?是谁?”林文彪用愤懑和怀疑的口气急问。刘艳华泣不成声地叙述了方才险遭奸污的暴行。她丧魂落魄,希望林文彪替她报案,抓住这该杀的淫贼……

但想不到的倒是团委书记的冷笑:“别装相,哪有这等怪事,怕是你的相好一一金明吧?!”“你……”刘艳华怔怔地望着林文彪:“你别污蔑他!”她声音颤抖了,两行泪水“漱漱”地直往腮边淌。

岂料林文彪突然变了,他饿狼似的盯着刘艳华被扯破的衣裤的地方,那隆起的柔乳,那玉洁的大腿,他猛地近乎疯狂地把她抱住……刘艳华气火了,不知何来的猛劲,扭身扑地,同时一个反飞腿向林文彪的下身踢去,林文彪痛得松了手,捂着下身痛得团团转!刘艳华车转身奔出门去,她觉得如坠迷魂阵中,哇地哭出声来:“这哪里是人,都是鬼!都是鬼!”……

如一颗流星,

在我的心坎上,

闪过几瞬光明,几瞬光明?

啊一一

别了意,别了情!

这是《别情》之歌的第二段,刘艳华在车上、在心里哼着。 来了,已经是烈日当空的时候,汽车在矿山路段缓缓地爬着坡,缓缓地驰过金明和赵巧妹的眼前。汽车发动机泄出的声音,仿佛声声是:“情、情、情!重、重、重!”

“文彪哥、艳华姐……”善良的巧妹什么也顾不得了,跳跃着跛腿,飞也似地奔到气车边,将手提包里早就准备好的高级香烟、苹果、糖果等物品从车窗递过去,直往他和她的手里塞……林文彪和刘艳华都愣住了,满车的乘客都哗然了……

金明猛抬头探望,只见刘艳华的头伸出窗外,正含着泪花向他和巧妹挥手呢!金明本想大声呼喊:“刘艳华,保重,祝你平安!”但他的喉咙像塞了什么东酉,喊不出声来。他还想教训林文彪几句,但又怕沾污了舌头,没有开口。

他高傲地昂起头,背转身来,虽然泪水也涌上了眼眶,但心里在呼叫:你能带走什么呢?除了那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旅行袋,还能带走明亮的矿灯、高高的井架、闪光的乌金、我的痴情么?你走吧,飞向安乐窝的可怜鸟儿,屈服于世俗偏见的女人,你远远地走吧:清亮、浅薄的眸子;甜美、无知的亲吻!

倏地,金明发现巧妹有点异样:脸色苍白,两眼无神地滞望着汽车开过去的方向……“唉,姑娘哟,有的人心儿似个铁锅子,用火也烧不透;有的人心似破璃罩儿,一撞就碎。”金明赶忙上去扶住巧妹的身子。巧妹转过身来,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满脸泪花,口里喃喃地说:“金哥,在人生的道路上,我被他林文彪哄骗得精疲力竭了,我想死!……”“金哥会帮你的!”他热泪涌流,双手颤着,扶住她的脸颊,那么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眉额。她哭了,是伤情,更是感激。

返回矿区的路上,金明仿佛觉得蓝天下隆隆飞转的天轮和地底下震耳欲聋的煤炮声在向他召唤,矿工兄弟们在向他招手。这是一场微妙的送别,是对过去的嘲笑,对未来的撞憬。“巧妹,哥唱歌给你听!”金明的嘴里飞出了《别情》的最后一段一一

云和风在涌,

星和月在明;

何必强求人生,强求人生?

啊一一

别了意,别了情!……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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