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严肃的大先生？真实的鲁迅可能会令你惊讶
鲁迅至今仍是中国文学绕不开的一处高峰重镇。其写作、思想及生平研究，仍是中外学者挖掘不缀的富矿资源。但百年鲁迅，其人其文，总与辛辣、尖锐、狂热、阴冷、沉郁、悲凉等词条分不开，这是鲁迅先生的全貌吗？当代青年学者薛林荣带着质疑，另辟蹊径，以稗官之眼，潜心专注鲁迅的饮食、交友、家居、书帐、饭局、雅好、博物等稗缀细小，力求通过隔代之瞭望，浅读细说出一个更加人性、更符人情、更为有趣的鲁迅先生来。《鲁迅草木谱》，就是他从草木摇曳的缝隙间，探视大先生名士风度的倾情之作。
《鲁迅草木谱》是一本添彩之作。鲁迅的文章多属短章，但篇篇往大处布景，深处取义，细节精微处十分用心，既纵横捭阖，收放自如，又意趣横生，文行之中有无穷的魅力。在薛林荣看来，一些草木的适时出场，或仅是闪现和衬托一下，或只是三言两语的简笔勾勒，在调和文章的笔墨色调和推进情节情绪上独得妙处。“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一句，使他赴日求学顿增了异国的风情，也为日后在仙台与藤野先生的惜别埋下了哀伤的伏笔。“这花，叫'万年青’”，葱郁的背景，非正常的语调停顿，更适合一位导师与女作家首次见面后心灵的靠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一字一句念出来，一种旷世大孤独就从后窗飘进了屋里……草木青青，粉脸盈盈，再横眉怒目的酷人，一经清风的吹拂和一抺香气的熏陶，都会获得展眉一笑的快乐。铁屋子一样的受困人生，只要窗外还有绿叶婆娑、蓝天红果，就会滋生恒长的希望和磐石般的战斗决心。于是乎，草木在鲁迅文字中精灵一样的出现，如山石有了兰草的拂弄，青山有了绿水的环绕，风景一下子活泼多彩起来，冷峻肃严之人收敛高古与冷漠，开始浮现出微微的一笑和温馨的幽默。可见林泉之心，也是成就鲁迅一代大家的不可缺失的一脉源泉。《鲁迅草木谱》的钩引索取，为解读和欣赏鲁迅找到了一条进入深山的林中小路。《鲁迅草木谱》与大先生自己的《两地书》一样，都是见证他经常“回眸时看小於菟”“闲立花阴盼嫩晴”诸般多情多彩的鉴定书。
《鲁迅草木谱》也是一部补白之作。草木虫鱼，概念中专为周作人闲适小品的固有素材。多年来，我们总看到两兄弟诸多的不和与不同，其实，他俩在传统的继承，对科学的认知，对自然的迷恋和对好文章标准的坚守方面，有诸多同宗同源和同识同见的地方。研究周氏兄弟生平史的人都知道，两人自小都钟情草木，终身保持着关注物候变化和每日一记的勤勉习惯。有人说：“周作人总试图把鲁迅的文章坐实”，反过来说，鲁迅能将周作人写实化、世俗化的东西做形而上的提升与处理，使其直指灵魂与精神的高度而花雨缤纷，气壮山河。于是在鲁迅笔下，没有“赋格”式的细究扒梳，在抵制“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上大先生有着自为的调和与警醒，时不时他会用“我不知道那些花草叫什么名字”来搪塞一下，接续用“嫩叶如丹照嫩寒”的孤寥与荒草野火的浩灭景象，向死寂的旧时代呐喊！他性格的外冷内热和思想的博大精深，常常会寄予草木一种象征，一种强烈情感的浸润或一种灵感式的逗留，来表达“春兰秋菊不同时”“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无奈与自嘲。与四季一样，他有春天的期盼，“去年种了一株桃花”。也有悲秋一样一样的忧患，“林木伐尽后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草木谱》就是这样一部反映周氏两兄弟似又不同的补白之书，也是互照式探求民国文人心灵史的求证之作。
薛林荣凭着硬啃一套《鲁迅全集》，倾数年之心血，硬是挖掘出了鲁迅那股中药味的草木精神，在对鲁迅之文包括日记、书话当中一词一句，一书一物的反复把玩中，心摩手追，不拘一格，从三百六十度复眼看鲁迅，以求真正读懂鲁迅，贴近还原日常的带着烟火气的鲁迅，以一己之功努力勾勒中国文人一脉相传的魏晋风度。《水横枝青葱得可爱》一文中，薛林荣专门提及寓居中山大学的鲁迅，书桌上养着一盆“水横枝”。每天看着绿叶，编编旧稿，虚度时日，饶有情趣。实际上，大先生的购书、记游以及与普通之物的厮守对望，也在《鲁迅草木谱》的作者身上得到活灵活现的传承。薛林荣书桌上也曾有一块芋头突然冒出黄芽，最后长出叶蔓来，他将芋头供养于水盂之中，从初夏到深秋，一日丈量一次水生枝检阅书柜格隔的高度，来亲身体验鲁迅“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的葱郁诗意。
朝花夕拾，一枝花在大清早被抛弃，久久无人关顾，这是文学普遍的命运，就是得到广泛传播开来的鲁迅先生，一旦贴上了固定的标签，他的一个侧面和底座也会长久陷入阴影之中无人翻晒，但拾穗一样的人总会在夕阳下适时出现。鲁迅的草木情节，在构成其诗文气象万千方面不可或缺，但上百年来的确缺少一个悠闲的知音。周作人应是其兄草木谱的最合格和最恰当的解人，但他晚年顶着一顶汉奸帽子写《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的故家》两书时，时局不利加之多年的沉怨，束缚了他的闲笔野趣和用清澈眼光对鲁迅林泉精神的用心解读。好在又是半个世纪过去，薛林荣后生后浪，以其典雅干练、舒徐自在的闲情偶拾，俯身捡拾起大先生的草木稗缀，秋葵、青竹、乌桕树、枣树、杨柳、广玉兰、水野栀子、梧桐、枫叶、樱花、棠棣，供他一一道来，终于补上了这个遗憾。也“美人之美，美其之美”，给解读者带来了莫大的书写快乐。
文：苏敏
插图选自《鲁迅草木谱》，作者：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