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的记性
忽然记不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前两句,翻遍了家里所有的存书,还上了因特网,最终未果。我精疲力尽,万分沮丧,痛苦不堪。
我忽然理解了有照相机一样记忆力的钱钟书先生为什么晚年会饱受神经衰弱的痛苦。据说,钱先生生病住院时以背唐诗消遣,我们都相信钱先生一定可以背好多好多首,但万一如果有一句半句一时想不起,我们这位可敬的老先生会急成什么样呢?真不敢想象。有这样一件关于钱先生的轶事:钱先生被邀参观美国国会图书馆。管理员问钱先生:“这里有这么多的书,您诧异吗?”钱先生回答:“我诧异的倒是,这里有这么多我不要看的书。”钱先生不要看的书,似也可理解为早已熟读的书。只是苦了钱先生。无论如何,查检《新华字典》总要比查《辞海》容易得多。同样是因回忆不起某句诗而痛苦,钱先生的痛苦肯定比我们深一百倍。
蒙田多次提到自己糟糕的记忆力。在《论书籍》中,蒙田说:“我这人博览群书,但是阅后即忘。”他为此解释道:“我当然愿意对事物有一番全面的了解,但是我付不起这样昂贵的代价。”在《论说诳》中,蒙田再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坏记性。同时给我们列举了坏记性带来的好处,如,“我容易忘记别人的侮辱”,再如,“我重见的地方与书籍永远带着一种新鲜的颜色向我微笑”。更重要的是,“这毛病帮我纠正一个我易犯的更坏的毛病,就是野心;因为对于一个要包揽世事的人,缺乏记忆力真是一个难堪的弱点”。看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判断:蒙田糟糕的记忆力可能部分是有意为之。蒙田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一句话是“我知道什么”,而“我记得什么”正是“我知道什么”的有机组成部分。人类长期以“万物的灵长”自居,很容易滋长“包揽世事”的野心。这是既可笑又可怕的一件事。有科学家说:假如你始终好学不倦,那么你的脑子一生中可以贮藏的知识,会相当于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书的50倍。如果真有如此好学的人,他的神经真不知会衰弱成什么样!忘了就忘了。谢谢你,蒙田。
小编注:此文刊发于2003年6月26日《检察日报》书里书外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