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哼哼韵:曹雪芹骂人的高超境界,又飒又爽笑掉牙
红楼梦原本是一出巨大的悲剧,而纵观世界名著,出色的悲剧文学必然伴随极其辛辣的讽刺。讽世态颠倒,悲世态炎凉,两者不可分割。
红楼当然概莫能外,其中的辛辣味道达到了中国文史界的高峰。可惜大多数读者都看不到,只顾得看环肥燕瘦。
据说骂人的最高境界是不带一个脏字,骂完了,对方完全不知道,跟着你一起笑,满世界其乐融融的。
可不是嘛,曹雪芹就是这样骂人的。
第二十八回冯紫英家里组织一场宴会。红楼梦里写了很多宴会,数这场宴会最污秽。因为里面除了有男妓琪官、女妓云儿,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那些小厮都是娈童,所以这真是个典型的风月宴会。
在污秽场合里,假如只有污秽,那就成了贾珍邢大舅那帮污糟糟,只有揭露作用,没啥艺术效果。但如果污泥里插朵莲花,那就有景色可看了。
宝玉就是那朵莲花!
我知道肯定有人不服气。不过有事实为证: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来看看宴会的进程: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各种大坑齐上阵,一浪压过一浪的来攻击。这场面啥意思,不用说你也懂的。
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何谓忘了情?是乱了性好吧!桌上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让云儿唱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就是让她尽情施展出最能勾人情欲的东西。
云儿果然唱了个极露骨的下流曲,但薛蟠嫌不够味,不买账,要她”再唱好的来“。
再唱好的来,会唱出什么呢?照这情形发展下去,这场宴会又会是什么样子?再喝几杯后,大约就赤膊上阵,群魔乱舞了吧。
宴会的主人是冯紫英,主角是薛蟠。而宝玉年龄又小,性格又软,按理说压根不可能出头做主的。但此时的宝玉,竟然破天荒的出头做起大哥了:”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
为什么呢?如果宝玉再不做点什么,接下来的场面将不堪设想。就算神瑛侍者转世,也不一定扛得住哦。
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说宝玉性格软,其实真有偏颇。海,就是特大号碗,一气饮干一大海,可见他也有豪气千云的一面。人家的软只对女生。
宝玉做了令官,马上让宴会转变画风,要求在座搞成文艺趴体。而且的而且,要围绕女儿为主题,果然非常贾宝玉啊!
可能有人以为,那不还是三句话不离女人吗,跟薛蟠差不多吧。非也,差太多了。
宝玉要求做文艺体,女儿做了主题,就是被赞美对象。而且,悲愁喜乐是从女儿的内心角度出发,男性们被迫移植到女性视角下,去认识理解世界。这跟以男性视角,把女性作为物品去猎艳,截然相反。
【注】这也就是警幻仙子说宝玉奇特之处。好色有不同的好法,好捕猎,跟好呵护,世人以为一样,其实本质不同。
接下来众人行令。大段的文艺体开始上演,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徐徐展现,同时每人的命运箴言也大段的被抛出。
宝玉、冯紫英的酒令里,都有很多故事可说。但不是本文重点,不解释了。重点看下面: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
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云儿只是个打酱油的,为什么作者要完整的写一个她的酒令呢?
因为她的酒令内容,辨识度非常高,是妓女生活独有的写照。也就是说,全是她的内心独白,绝不涉及其他人——
铺垫了这么多,作者是为提醒读者们:每个人嘴里说的每句酒令,都是他(她)自己!你们一定要竖起耳朵听哦!
因为下面就该薛蟠了。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
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
精彩好戏开演了!这是一段绘声绘色的描写,将薛蟠的下流愚昧之态刻画得淋漓尽致。
悲了半天,吐不出下半句,好容易说出来却驴头不对马嘴。连“男人是乌龟”是什么意思,薛蟠竟然都不知道,他理解的是,女孩嫁人后自行变成了王八。
没文化不奇怪,可连个民间俗语都搞不懂,这也太......蠢到这个地步,真是没谁了!
这就禁不住令人反问一句:薛家怎么养出的这号货色啊?但凡有那么一丁点文化底蕴,平时随便聊聊天,也不至于愚弱到这地步吧!
卓语在多篇解读里都曾提到,宝钗的博学,完全是有目的的人为培训,而且是加急培训出来的。我能这样认定,自然有充分证据。这里就是其中之一。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
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
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几把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纵观薛蟠这段表演,可总结出以下几点:
1、他以为女儿的乐和喜,全都是滚床单滚出来的。
2、他以为女儿的悲和愁,都是些行为不轨的场面,也就是偷情。
3、可见这就是个纯兽欲没灵魂的人,满脑子鸡鸣狗盗。提到女儿,尽是淫妇姘夫、偷情约会。虽然如此,却连乌龟常识都不知。
4、说悲的时候,挤半天挤不出,说喜乐就快多了。这暗示了他的人生从未体验过悲苦,只有纵欲行乐。一个不知悲苦为何物的人,去哪里体会他人的悲苦?
宝玉曾感叹贾琏不知作养脂粉,其实本质上,是感叹他们没有人心!
经过上述一番刻画,不学无术、腹内空空、人物肮脏、灵魂下流的薛蟠,彻底暴露于读者的面前。
王夫人曾经骂赵姨娘:
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
贾环确实心底不咋样,但若客观的跟薛蟠对比,比他还强多少倍呢!王夫人当然看不到,也不会骂薛姨妈的。
言归正传,继续说宴会。
根据前面几人行令的情况,我们可以发现:悲愁喜乐四句是婚姻生活的客观写照,曲子是对自己人生的主观独白。酒底是对自己的盖棺定论,也就是他的生命使命。
女儿悲,嫁个男人是乌龟。这句话是暗示,薛蟠结婚后成了名副其实的乌龟。
夏金桂泼辣野蛮,不仅能把薛蟠治成缩头乌龟,还会在后面给他戴顶绿帽子。第80回就有伏笔,夏金桂骂薛蟠:“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她已经指着薛蟠叫王八了。
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大马猴是民间说法,类似鬼怪,很可怕。绣房是女儿闺房,哪里来的大马猴呢?只能解释为鬼怪附体。
这就是说,夏金桂是个大马猴精。
【注】还有一种猜测,有人认为大马猴这句是指夏金桂偷情,生了个私生子。
瞧这场婚姻,一只乌龟王八和一个大马猴精的结合,妥妥的般配。最有意思的是,薛蟠还自得其乐呢。
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 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
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 叫做'哼哼韵’儿,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儿都免了,我就不唱。“
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这便是薛蟠的独白,也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内容。
两个苍蝇是不是指夏金桂与宝蟾呢?不!
宝玉的唱曲,唱的是黛玉和他自己,而非宝钗。蒋玉菡唱的“度青春,年正小”,也绝不是袭人(80回时她已超过20岁,属于青春已逝),其内容是描述男风娈童。
可见唱曲内容突破婚姻,唱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和事。夏金桂和宝蟾,在薛蟠心里啥都算不上。
左右薛蟠生命的人是谁呢?薛姨妈和宝钗。
所以,哼哼叫的蚊子是薛蟠自己,嗡嗡飞的苍蝇是宝钗母女。
你还别不信,第三十六回里有个很巧妙的呼应。
这一回叫做【绣鸳鸯梦兆绛云轩】,就是宝钗坐在宝玉床上绣鸳鸯肚兜。奇葩的过程、天雷滚滚的情节,堪称红楼大观。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那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夹的。”
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
在绣肚兜前,宝钗和袭人先有一段这个对话。什么意思呢?
跟剧情没甚关联,作者却写了几百字。如果把这段删掉,宝钗直接问袭人手中的活计,对故事发展毫无影响,反而更真实更应景。加上这段,却显得拖拖拉拉,好似连续剧灌水了似的。
曹雪芹原本可是惜墨如金的,他不是写言情剧!涉及上千号人、跨度十几年的家族史,要浓缩于80章回里,每个字都要有价值,还要身兼多职才行。干嘛闲的发慌去写个小虫子呢?
宝钗偷摸摸的跑来,熟睡的宝玉就成了钗袭的战利品。她疑惑屋里是否还有苍蝇蚊子,可当下屋里就她和袭人,俩人围着宝玉团团转的打主意,那苍蝇蚊子不就是她俩吗?
袭人说有种小虫子,只等人睡着了来咬一口........哈哈,你说应不应景?床上睡着的是谁,跑来打主意的又是谁?
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意思就是专吃花心啦。呵呵,冷香丸啊,不用多解释了吧。闻名全宇宙的专吃花心的大虫在此!
后头又近水——有个俗语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以为随便谁都能搞来天雷滚滚的机会?错!宝钗可是费尽心机结盟袭人,才有今日。
又都是香花儿——宝玉在大虫子眼中,才是真正的香花呢。
闻香就扑——矮油,饿虎扑食之态。说谁呢?谁知道哦。
就像蚂蚁夹的——看似伤口小,毒性却不小。最关键是蚂蚁侵占性很强,赶也赶不走,吓也吓不跑,抓也抓不住.....嘿嘿,这不就是妥妥的薛氏作风嘛,虽然不会一下置人于死地,但迟早是要占尽别人的地盘,连贾母都无可奈何。
苍蝇、蚊子、花心虫、毒蚂蚁,几百字的对话里,曹雪芹骂了个遍。简直爽翻了天,估计晚饭他能多吃两碗。
其实,曹雪芹的高明何止这些?他的辛辣无处不在,无处不有。一切生活琐事、居住环境、用具饮食里,全部暗含着人物褒贬。
所以你看不到林妹妹的饮食,看不到她的着装,能看到的只有窗前的鹦鹉、檐下的燕子、廊前的竹林、案上的书墨........现实化的东西那么少,诗意的东西那么多。
什么豆腐皮的包子、好多鸡配出来的茄鳌、油盐炒枸杞芽儿、酸笋鸡皮汤......你以为只为了引人口水?NO,更多的作用是暗喻其人其事啊!
至于苍蝇蚊子毒蛇蟑螂,红楼里出现它们的时候,都是辣到极处的时候。
薛蟠独创的千古奇葩哼哼韵,苍蝇蚊子一大堆,把宴席在座笑得肚子疼。如此活泼风趣的文字,快乐的气氛里,你想不到空气里全是辣椒粉吧!
你更想不到,它们竟然就是被后世读者誉为“出身名门、富贵端庄”的典范——薛宝钗。
自从薛家母女踏进贾府的门,贾家就再也没安生过,整天不是屋里“哼哼哼”,就是屋外“嗡嗡嗡”,吵得人心力憔悴!
薛蟠最后说,如果大家懒怠听,他连酒底都免了。众人也都赞成道,“免了罢,到别耽误人家!”
“耽误人家”,是指什么呢?就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
薛家这一窝子害人虫,正是四大家族里的蛀虫。他们的存在,加速了朱门豪贵灭亡的速度。从这个角度说,薛蟠的哼哼韵,亦是红楼的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