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诗——倾吐心曲的绝唱
肖旭/文
对李商隐无题诗的评价,历来众说纷耘。或攻其为“帷房淫语”或称之为“爱情奇葩”;或赞叹其“深情绵邈”,言近旨远,或批评它“隐词诡寄”,晦涩生僻……是什么样的艺术形象使得人们这样抑扬褒贬、莫衷一是呢?值得注意的是:理解的分歧丝毫未冲淡无题诗的艺术魅力,反而使更多的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无题诗何以具有如此浓烈的美,凝聚着这样多的注意力呢?
本文试图从构思角度探讨这两个问题。
当爱不释手的物品被损坏时,人们会倍感惋惜。当终身向往的理想难以实现时,这个理想往往会郁积心头、形成一种曾被人称之为“郁结”的状态。这种状态有些类似被闸门拦住的流水。
在诗人内心深处产生一种难以扼制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会影响诗人的艺术构思,从而形成一个咏叹“郁结”命运的构思中心。
哀情似海,忧心如焚。当天才诗人李商隐政治和爱情的理想都遭到严重“郁结”(关于李商隐的悲剧命运,已有大量文章作了透彻的阐述,这里不再赘言)时,他痛苦的心灵怎能不充满对美好理想的追念?他沉郁的诗思怎能不围绕这样一个中心去回想,去构思:怎样“流莺巧啭”,去表白难舍难分的痴情冥想?怎样“楚雨含情”,去刻画相思相忆的曲意幽怀?怎样言近旨远,去传达如怨如慕的追求和如泣如诉的怨愤?他独创的内涵丰富而深微,因而无法明言也“不能明言”的无题诗,正是集中倾吐这些心曲的一组绝唱。他在无题诗里,有时借未嫁女子的幽怨,来诉说自己理想难成的失望;有时用生离死别的相思,来烘托孤独寂寞的心境;有时以如火如荼的爱情,来比拟追求到底的信念。
正由于他在政治和爱情两方面的理想都遭到严重的“郁结”,所以围绕着“郁结”构思的无题诗在内容上就显现出一种丰富性:不管是抒写“走马兰台类转蓬”式的怅惘,还是刻画“相见时难别亦难”时的离愁,都往往表现为政治内容和爱情内容的结合。
比如“昨夜星辰”篇,前六句尽情描写灯红酒暖的盛会,似已沉醉于“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爱情,可是末联却转而叹道:“嵯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困顿失意、身如转蓬的政治境遇随时萦回脑际,即使在短暂的爱情欢乐中也无法排遣。
再如描写深闺生活的“重帏深下”篇的颔联说:“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是叹息闺中小姑爱情如梦,独处无郎的春心之苦情?还是感慨自己理想成空,终身无托的政治之生涯?是二是一,几乎难辨。
“郁结”形成的构思中心还规定了诗人感情的复杂性。他是一个顽强的人,始终未因理想的“郁结”而停止理想的追求。因此,当这种“郁结”逼迫诗人回顾的时候,同样也推动他向前展望,去进行新的努力。所以在无题诗里:诗人无论是虚拟“来是空言去绝踪”的梦境,还是实写“东家老女嫁不售”的苦闷,在感情上都表现出希望和失望的交织。
在“来是空言”篇里,作者用首句“来是空言去绝踪”的形体上的虚无,和尾句“更隔蓬山一万重”的空间上的遥远相呼应,以表现对理想杳远难寻的绝望,可是颔联却说:“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梦中也要相会,梦醒即刻寄情的行动又分明表现出生命不息,追求不止的一腔痴情。
他在“飒飒东风”篇的尾联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一边是生机勃勃的春花,一边是不断消毁的恋情。希望和绝望展开了激烈的搏斗,结论似是令人绝望的,但希望的火花又闪烁不停。
托尔斯泰认为优秀的艺术构思“应当有这样一个点,所有光会集中在这一点上,或者从这一点放射出去”(转引自陈国屏《论艾青近作的思想艺术特色》《文学评论》82.2)。托翁的看法显然有助于我们对李商隐无题诗构思特点的认识。反映诗人“郁结”命运的构思中心不正是“这样一个点”吗?是这个中心决定了无题诗内容的丰富性——政治和爱情的结合;决定了无题诗的复杂性——希望和失望的交织。诗人或许写得哀感顽艳,或许写得寄意显豁,目的都是为了表现“郁结”的命运,揭示心灵的历程。因此,认识和把握这个中心,对我们理解无题诗是极有意义的。
现代生理和心理科学告诉我们,现实生活触动人的思想深处,影响会波及下意识领域,并在那儿留下不露痕迹而又一触即发、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比如十年浩劫中,有人常在样板戏的曲调下挨打受训,数年后一听到样板戏就可能发晕,这是因为样板戏引发了他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顿时使当年的惨景轰鸣脑际,造成眩晕。再如安史之乱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惨痛经历使得忧国忧民的爱国诗人杜甫因感伤时局,见花朵而洒泪;抱恨别离,闻鸟鸣而惊心,从而写下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千古名句,这显然也和这类记忆有关。
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当政治和爱情的理想的严重“郁结”逼迫天才诗人李商隐“顾后”,又推动他“瞻前”的时候,当义无反顾的性格与步步坎坷的命运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候,当无穷无尽的忧愁哀怨使他朝思暮想、梦绕魂牵的时候,怎么能不搅动他的思想深处呢?怎么能不在思想深处留下耳闻目睹之际就是惊心动魄之时的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呢?
如果说人人都有一根心弦的话,那么充满着这类记忆的心灵就会在无形中把这根弦绷得很紧很紧,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何物,只要稍一触动,它就能“悄焉动容”,奏起心灵的旋律,敞开思想的大门。李商隐有些无题诗的构思就是由这类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引起的。
有时,这类记忆是由具体景物唤醒从而触发诗思的。我们先看他的性质类似无题的《东南》诗:“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蕴育着无限生机,热情洋溢的太阳本是很普通的景物,但却不寻常地唤醒了诗人心灵深处潜存着的、虽然遭受压抑却始终不能绝灭的对光明前途的渴望,于是冉冉升起的旭日幻化为拍翅升腾,“欲回天地”日中的三足乌,自己羽翼摧残“凌云”不成的“郁结”命运横亘眼前,于是,“望乌”导致问己:“欲逐羲和去得无?”终于,诗人面对着太阳对身不由己的命运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喟叹。光明的“日中乌”触发了诗人对光明的渴望,同样,“合欢”的“相思树”也引动了诗人对“合欢”的向往,他在《相思树上》的开头这样写道:“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并羽仪。”平常的相思树在饱受孤独的诗人眼中俨然成了团圆幸福的象征,它好似一面镜子,映出了诗人寂寞的心境;像一把石子,激起了诗人向往“合欢”的感情涟漪。于是他用这被无意激发的感情去看待相思树,美妙的“合欢”图景自然地展现在脑际:紫凤青鸾,载歌载舞,相依枝上。显然,如果思想深处没有对凄凉幽独生活的无限惘然,没有向往“合欢”的强烈愿望,这棵平常的相思树是不会成为镜子、石子去引发诗的构思的。
《锦瑟》是诗人晚年思华年的杰作,他在首联唱道:“锦瑟尢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也许是那如泣如诉的瑟声勾起了诗人对如泣如诉的往事联想了吧,也许是锦瑟的“五十弦”由于数字上的相类,因而“一弦一柱”都撩拨起诗人对近五十年人生的万千感慨了吧——一把极寻常的锦瑟,赢得了诗人全部心灵的共鸣,引起了他对漫漫人生,茫茫追求的回顾,从而奏出了一阕凄婉入神、无限低徊的悲歌。很明显,如果诗人的心灵深处没有近五十年人生的辛酸往事留下的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充塞其中,锦瑟的一弦一柱之状,如泣如诉之声是很难唤起诗人的华年之思的。
某种环境,氛围有时也能成为触动这类记忆,激发诗人构思的引线。他有一首自伤身世的无题诗是这样开头的:“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热热闹闹的欢乐气氛强烈刺激着诗人那受了伤的敏感的心灵,严重的不和谐唤醒了忧愁哀怨刻就的惨痛记忆,于是沉痛往事纷至沓来。使他加倍地感到不幸和孤单,竟使得他“归来辗转到五更”,痛苦得“梁间燕子”也“闻”而“长叹”了。
理想“郁结”的悲剧在诗人心中留下了一触即发的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天才的诗思又使诗人能够随时把握住这类记忆所引起的创作冲动,构思哀惋的诗篇,因而使得这类记忆往往成为一些无题诗构思的出发点。
诗的微妙往往在于联想的微妙。当诗人“郁结”着的万千感慨被条件反射式的记忆所触发而产生诗的构思后,诗人又是怎样展开联想去完成构思的呢?
心灵深处的巨大隐痛使诗人那诗的触觉非常敏锐,当前情景,往日故事,都可能成为沟通他联想的桥梁,而内容的丰富性和感情的复杂性又决定了诗歌意绪的流动跌宕和富于变化。因而无题诗的联想往往显得隐蔽而跳脱,意象与意象之间似有一种离心力;同时这些看似分离的意象又都是由“郁结”所产生,浸透着“郁结”着的意绪的,因此它们又围绕着“郁结”中心而凝聚在一起,具有深厚的向心力。
确实,离心力与向心力的相反相成,一方面善于在彼此分离的形象中挖掘向心力,把联想的区域推得更广阔,更深微;一方面在表现向心力时又常常以具有离心力的表象出之,使联想的意境更丰富,更含蓄,这正是无题诗的联想的独特性之一。
我们看“飒飒东风”篇的中间两联:“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前二句说:金蟾(香炉)咬开锁链燃起香料,玉虎(辘轳)牵引井绳汲回井水。后二句说:贾氏窥帘弄情是爱韩掾的少俊,甄后留枕求欢是慕魏王的才华。两联两个意象,—咏物,一言情,乍看好象前言不搭后语,然而仔细推敲,不难发现这两个互相分离的表象里存在着深厚的向心力。诗人由“烧香”之物想到“偷香”之事,进而忆及“偷香弄情”之人;由“玉虎”想到“玉枕”,自然引出“甄后求欢”之情,飘荡而缠绵的情丝就这样系住了无知之物和有情之人,使二者之间有了交流。因此在诗人的想象中,炉锁不是被人打开,而是金蟾为追求爱情去咬断锁链,辘轳不是被人转动,而是玉虎为寻回爱情去牵动情丝。他们和多情的贾氏、宓妃一样,都是爱情的体现者。诗人正是这样,在离心力中发现并挖掘向心力,从而有力地反衬出自己“一寸相思一寸灰”的悲哀。他的想象是多么丰富,感情又是多麼深沉。
向心力寓于离心力之中的典型例子是《锦瑟》,尤其是它的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二句意象瑰美,境界超俗,特别是后一句,完全是一派和暖愉悦的气象,似与全诗沉痛惘然的主旨大相径庭。明显的离心力曾引起过种种猜测,其实它的基调与全诗完全是一致的。当锦瑟惊弦激起华年之思,诗人立刻陷入了一生如梦的悲凉回忆中。“今来沧海欲求珠”(李商隐诗《别臻师》)的愿望落空了,痛定思痛,他对寄人篱下,随人俯仰,“一生长共月亏盈”(李商隐诗《城外》)的命运该是何等的伤感!沧海之中,明月之下,珍珠却是难求,理想毕竟成空;此情此景,自然引起了诗人对沧海中鲛人泣泪成珠故事的联想,于是,鲛人与诗人、泪珠与珍珠,现实与想象在沧海月明中融为一境了。它们是那样渺茫恍惚,那样朦胧迷离。诗人把这些情境用“沧海月明珠有泪”的优美意象表现出来,恰恰传达出当美妙的理想逝去后,诗人只觉一片混沌,如梦如幻的主观感受,从而传神地表现了不能自拔的惘然之情。“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实际上在这里暗用了中唐诗人戴叔伦的名句:“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目睫之前也”(见《困学纪闻》《玉溪生诗详注》卷二引)。美妙的但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不正是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理想的象征吗?意象尽管和悦,意境始终如一,充满着失望和悲伤。“不着—字,尽得风流”,正是向心力寓于离心力之中的妙处所在。
强烈而复杂的感情造成了诗人思绪的腾挪跌宕,使无题诗的联想往往还带有—种随心所欲,瞻前顾后的流动感。我们看“来是空言”篇的前四句:“未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首句写逝去之梦,次句写醒后之状。由梦到醒,时间上向前推移,空间上从远至近。第三句却一跌而回梦中,忆起“啼难唤”之悲;悲从何来?流动的思绪又把诗人从梦中拽至梦前。于是铭心刻骨的相思,生离死别的爱情油然而生。诗人出之以“为远别”三字,将积思成梦的感慨尽寓其中。诗人愁情越转越浓,似陷于绝望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故于时间上一退再退,空间上近而又远。不料第四句却从泥淖中挣扎而出,变颓唐为振奋,转绝望为追求:“书被催成墨未浓”,墨未浓,书已成,由颓唐之追忆转为现在之追求,其急迫之状可感,希望之情可掬。这一系列萦回复沓的描写,活生生地展现出诗人的思想矛盾的互相冲突的情景。
丰富的联想丰富了无题诗的意境。唯其具有离心力与向心力相反相成的特征,它的意象才那么空灵精深而又五彩缤纷;唯其表现为随心所欲地瞻前顾后,它的画面才那样难以理喻而又飞动流转;又唯其常常是以上二者的交错杂揉,它的形象才显得那么扑朔迷离而又夺人耳目,不仅为我们的感官创造了美的形象,而且为我们的想象提供了创造美的天地。
当诗人围绕中心通过联想完成构思以后,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刻意摹写最切身的情感、倾吐最隐密的心曲的诗篇冠之以《无题》呢?他的构想所追求和表现的美学境界是什么呢?
答案仍然只有到他“郁结”的内心去寻找。理想的不断郁结和不断的理想追求使他既对迫害他的社会黑暗势力不满,又总是对他们抱有藕断丝连的希望。残酷的命运带给他无可言状的痛苦,深埋不言吧,它日益啮心;自由倾吐吧,又恐得罪权贵。“当南北水火,中外箝结”(钱谦益《有学集》卷十五)的现实处境与“若暗而欲言也,若魇而求语也”(同上)的矛盾心理,使得他“不得不纡曲其指、诞谩其词”(同上):一方面潜心描写最切身的情感,一方面又尽量使之客观化来隐蔽难言的心事。因此他总是竭力在诗歌与现实之间拉开距离;同时,晚唐社会繁华绮靡的审美风尚,又使诗人醉心于“一片非烟”的朦胧美,“珠箔飘灯”的繁艳美,寄托象征的含蓄美。对美的追求和对距离的热衷,使诗人创造出一种极富“韵外之致”的“距离美”来。他之所以创写《无题》诗,原因或许不止一个,但隐蔽情感并创造“距离美”的意图不能不说是其中的一个主要因素。
是的,诗人的构思追求着“距离美”,无题诗表现着“距离美”。
荒苑颓垣的心境,用繁花似锦的意象出之,是李商隐制造“距离”,创造“距离美”的常用方式。
“一弦一柱思华年”的《锦瑟》充满着“此情可待成追忆”的伤感,可是诗人偏要把它雕琢在极明亮的意象里,再配之以鲜艳的色泽,和谐的音调。吟咏玩索,虽然也能咀嚼出“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沉痛,但却并不使人感到悲切,体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美。
诗人的用世之心是很迫切的,当他因朋党猜忌,致使应试遭黜后,他写了无题“照梁初有晴”来抒发“中心最不平”的愤恨,这是政治性很强的内容,但诗人却把它摆在艳情十足的轮廓里,借“眉细恨分明”的爱情失意来说出。
用世理想不断受挫,使他发出了“莫遣佳期更后期”(李商隐诗《一片》)的慨叹,但终于意识到理想已一去不返时,他内心的幻灭感是极为沉重的,可他在把此抒发为诗时,却向我们展示出一个高洁璀灿的世界:“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关夜,更在瑶台十二层。”诗人有意把自己苦苦追求的理想描绘成一个纯洁透明的仙子,置于“瑶台十二层”的天尊楼阁上,与现实世界隔开了距离,既显示了自己理想的光洁,又暗示了它的不可能实现,这高不可攀、美不可即的形象不正意味着诗人理想幻灭的悲剧吗?
借艺术形象的整体来托寓较为概括、抽象的感情内容,寓政治于爱情之中,或“为芳草以怨王孙”,或“借美人以寓君子”(二句均见李商隐《谢河东公和诗启》)是无题诗运用象征手法制造“距离”的又一特点。
“重帏深下”篇是一显例:“重帏深深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全诗以幽居未嫁女子口吻,将其自伤身世的幽怨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极富生活实感,因而往往被认为是单纯的爱情诗。其实,此诗寄寓了深广的政治内容。“神女”一联,大有借爱情喻政治遭逢的意味:诗人早依令孤楚而楚卒,继依王茂元而元亡;抚事兴悲。诗人深感这段往事如同梦幻,而自己现实的处境却正像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诗的末联说,即使相思无益,也要痴情到底,恰恰道出了他“到死丝方尽”、“成灰泪始干”的心事。
悉心捕捉朦胧的意象,铸造绵邈的情境,或人间天上不分,或幻想现实交融,用迷离惝恍的意境来模糊泾渭分明的现实,也是无题诗制造“距离”创造“距离美”的特点之一。
“相见时难”篇短短五十六字,写尽人间爱情的缠绵,相思的刻骨,可末联却说:“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下子就把充满现实感的相思引向了飘渺迷茫的仙境,把热切的祝福托付给虚幻的神仙,朦胧的意境冲淡了现实的幻灭感。
他的那些以仙界为背景的诗篇就更加飘忽了,比如《一片》的首联:“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似烟非烟,似云非云,用烟云去隔断灯光,用飘忽的旗帜去比拟隐约的仙杖,境界朦胧之极。
总之,诗人在无题诗里,将繁缛、矛盾的万千思绪,通过精心的构思,融汇为花团锦簇的意象,铸造成“低徊要眇”的境界,创造了一个远比现实优美的“距离美”,既曲折含蓄地表现了感情,又铺金摛彩地创造了美。
“距离美”在审美方面具有特殊的作用,宗白华先生说:“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距离化,间隔化”(宗白华:《美学散步》)。无题诗之所以具有历久常新的艺术魅力,正因为它创造了一种旨趣遥深的“距离美”,它一方面用美妙的意象引人注目,一方面又以精深的内涵费人咀嚼。它不是先苦后甜的橄榄,而是好吃易醉的芳醪:唯其好吃,千百年来才有那么多人争相品尝,赞不绝口;唯其易醉,才使许多读者任心去取,难得真味。
以上我们分四个步骤对无题诗构思的轮廓作了粗线条的勾勒。要言之,无题诗往往是围绕着理想“郁结”所形成的中心去构思的,又往往是被带有条件反射特点的记忆所触发,因而它的内涵丰富而复杂,感情真挚而强烈:相反相成,瞻前顾后的自由联想使得它的意绪纷繁而飞动,对“距离美”的潜心出一个高洁璀灿的世界: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关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诗人有意把自己苦苦追求的理想描绘成一个纯洁透明的仙子,置于“瑶台十二层”的天尊:楼阁上,与现实世界隔开了距离,既显示了自己理想的光洁,又暗示了它的不可能实现,这高不可攀、美不可即的形象不正意味着诗人理想幻灭的悲剧吗?
借艺术形象的整体来托寓较为概括,抽象的感情内容,寓政治于爱情之中,或“为芳草以怨王孙”,或“借美人以寓君子”是无题诗运用象征手法制造“距离”的突出特点。
长期以来存在着的对无题诗理解的分歧以及对其永久魅力的公认。当然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但是上述构思特点却是其中最主要的因素。这样的诗经读、耐读、常读常新,正如宋代诗人杨大年所说:义山诗“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见葛常之《韵语阳秋》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