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良平:疯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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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曾良平,网名拜林西甫、大地栖居者。邵东县人,男,1970年7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不求闻达于诸侯,痴迷于文学,赖法学以栖身。信奉白乐天所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视卡夫卡为终生偶像,知我罪我,庶几在焉!
疯 叔
曾良平
他的疯癫是我成长史上最困惑的一页。
弄不清起源于何时,更不明了事情的起因。大家称他“癫子”,一则因为他出入精神病院好几次,二则近些年他在村子里的诸多胡闹。许是后来对他关注的人多了,于是关于他发病的起因便传开了。有说他在部队里爱上一位军官小姐,因被人家拒绝,脑子受了刺激。我问过大伯和我爸,他们说这件事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当时是被部队几个战友送回来的,并且被告知他每个月有十几元的补助,年底还有些生活用品补助。当时大家看着他挺好的,也没看出什么异常。这事就算安定了。还有人说他是被老鼠精撵上了,这是因为他晚上爱到外面去捞点什么东西,白天则酣睡不醒。这事没有考证,大家似乎认为没有证明的必要。
第一次见到六叔的印象很模糊了。只知道他回来之后,咱们水井边上便多了一个洗冷水澡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小孩子围着他,看他那一身漂亮的腱子肉,很羡慕。六叔那时候很英俊,是个典型的美男子,身材匀称,武高武大,很有力量感。我很有理由认为一定有女孩爱过他,只是很遗憾,自从他回到家之后,似乎并没有女子看上他,我一直不明白,简直不可思议。当时农村里有“花痴”之说,我常常把六叔的疯癫与这联系上了。
六叔小时候很可怜,我奶奶生下他三个月便撒手归去,爷爷去得更早。他是真正的遗腹子。我常常遗憾没有领略爷爷奶奶的爱意,可是相对六叔来说,我比他幸福多了。再后来,他由大伯抚养。听长辈们说,小时候的六叔是个非常勤劳懂事的好孩子,再后来他便入了伍,这段历史只有六叔一个人最清楚了。
六叔这一段辛酸而美好的往事,后来人们偶尔挂在嘴边说说,常常是六叔闯了一桩大祸之后,人们用无限惋惜的口吻发出这样的感慨:“可惜,好好的一个人……”
再后来,村子里便不断传开了六叔阿Q般的逸事。
六叔本分了几分田土,可他从来没有去莳弄过。大伯几个看着地荒废太可惜了,于是便捎带着给他种了。于是六叔便兴高采烈地传言,说他是吃国家粮的,每个月还有国家工资(就是乡里每个月的退伍军人补助)。
六叔平时与人最爱侃毛主席的光辉伟大,说他老人家搞“大锅饭”更是圣贤之举。别看他平时一声不响,说起这个来,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有条有理,把你听得心悦诚服。我想他在部队时肯定是个学毛选积极分子。只可惜他生不逢时,埋没了他一世“英才”。
六叔尽管吃国家粮,有“工资”,可是生活并不美妙,日子显得捉襟见肘。每将近月底,便炊烟难起。这就跟他慷慨的个性有关了。他总是早早地把“工资”领来,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吸烟、喝酒更与他无缘。但是称那么一斤半斤肉,打打牙祭,犒劳犒劳那久旷的胃,也是应该的。于是那“工资”便像微风一样向他告别了。
六叔的日子越来越紧张了。他和所有中国人都一样,对脸面上的事情看得特重。他开始想办法去挣钱了。这年头,农村兴起建房热,他是个好劳力,给人家干一点活,不仅管吃,还有“红包”。可是做了几回,他觉得不能做别人的短工,他是堂堂新中国的“国家工人”,那样做太丢人了。实际上他是体力跟不上了。刚回来是一条精精壮壮的汉子,可几个年头过去,他像苍老了很多,胡子爬满了那张曾经青春洋溢的脸,更显得憔悴枯瘦,肌肉已不再刚劲有力,现出松软疲塌来。廉颇老矣,只是少饭。
重活干不了,只好另做打算。于是村子里多了一只“夜猫子”。“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可管不了这么多。他首先只是在外面随便“捡”一点东西,如地瓜、辣椒等什么的。这些年,人民生活水平确实有所提高,丢了这一点东西,起先人们还没觉察到。但不久便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晚上看见他了。于是大家便发现自己的菜地里少了一些东西,有些还找到“痕迹”。于是有些人看见他便指桑骂槐一般骂开了,他却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把那人瞪了一下。有些人被他唬住了,便也停止。稍厉害一点的角色,直到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才作罢。
关于他的故事越来越多。一会儿传说他在外面买东西,价钱特便宜,一会儿传说他在外面被人抓住,打断了一条腿。
可是他又好好的出现了,很快证实这些消息并不完全真实,他说他到外面去做生意啦,赚了一些钱。
他在村子闹得越来越臭了。大人小孩一律都叫他“癫子”。有些大人竟然用他来吓唬小孩子,并且颇为奏效。村里人都是他的亲戚,可被他的“胡闹”吵得实在不行。起初大家害怕斗不过他,知道他力气大,两三个人近不得身。后来听说他在外面与人打了一架,以惨败告终。
有时候,血缘和亲情抵不过个人利益。当大家的利益受到侵害时,人们终于忍无可忍,准备给他一点小小惩罚。于是一向平静的村子突然出现万众齐心追击他的热闹场面。他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当时,我分明注意到他那一种复杂的情绪,他那死盯的眼神似乎要盯出血来。这一刹那,大家都僵住了,可是他突然发疯一般捡起石头向人们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然后他落荒而逃。
他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
不久他的消息便点点滴滴反馈回来了。
有人看到他在街上乞讨,有人说他被人打断了腿,老人们听了,不禁唏嘘一阵,叹息说:“好好的一个人……”再后来有人说他坐火车出去了,有的说是去打工,有的说做生意去了。
慢慢地,什么消息也没有了。村里显得异样的平静。谁也没想过去打听打听他的情况。偶尔人们闲谈时不免生出一些感慨,后来连这样的感慨也渐渐没了。
农民对生死有一套很精辟的看法,生死由天,活自己的命要紧。
事情到此似乎山穷水尽了。
那年春节,我陪姑表弟一起去给他拜年。这年头大家一步步往前奔,拆了土屋砌红砖屋,舍弃木板床换上席梦思。可是他成了唯一的例外,那间房子破烂不堪,比杜甫的草堂有过之而无不及。“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唯一显眼的是那张破床,床上那棉被支离破碎,不忍目睹。他身上穿的仍然是单衣单裤,窗外寒风呼呼,刺人肌骨。我们穿着棉衣裤,还有点隐隐作寒。我们推门进去,他正蜷缩在一堆稻草中,瑟瑟发抖。看见我们来了,他赶紧爬出来,嘴里叽里咕噜了一番,许是咒骂这鬼天气一类的东西。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点笑容,要我们随便坐。可哪有坐的地方啊!他似乎很高兴,嘴里不断唠叨,有些话听不清楚,大概意思说他本想给我们的爸妈来拜年的,可是天气太冷了。我的心里说免了吧,真的来拜年就麻烦了。可是另一种情绪也在上涨,蔓延着他那拮据的笑,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撕扯着,想想此刻大家都沉浸在欢乐、温暖之中,而他还在寒暄着,说没有买烟,又没茶喝,太怠慢我们了。我的难受劲儿越来越强烈了,我示意表弟,他也一样。走出来后,我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想把心中所有的郁闷都挥发出去。
不知他怎么得知我考上了大学。一天我去看他时,他坐在床上发愣,如果不知底细,外人还以为在这里看到了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只是他的眼睛虽然睁着,却没有一丝神采,黯淡无光,整个给人一种麻木、死寂的感觉,甚至有寒嗖嗖的冷意射进体内。我不敢打扰他,就默默看着,看着,一样地也快要麻木了。一种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声音,又像上帝传道一般,“你来了,你考上学了,考上哪,什么时候走?”他似乎不在对我说话,他像在对他内心的灵魂布道,他似乎也不需要回答。我似乎也想不到要回答他的问话。说完这几句话,房子里冷寂的气氛更浓了,我想说你算了吧,我也想说你一定得等我毕业回来……可我说不出来。从不习惯干坐的我此时更加烦乱了,我还是走吧。可是我的步子仍然发僵。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他从哪里搜索到一堆碎钞票,他把它塞到我手上,说这是一块八毛七分钱,给你上学用的。我知道你家这几年不松气,你爸挣钱也不容易。拿着这一堆零钞,我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我几乎不堪屈辱地呼喊了出来,“不要,我真的不要。”他似乎很失望,“我知道这一点根本不够用,也怪我,前些天不乱拿钱去买烟抽就好了。”我在心里说算了吧,你买什么鬼烟抽,我可从来没见你抽过烟。我坚决不要他的,我有一百个理由不要他的。我说我不送给你一些钱已是大大不该了,我还是走吧,以后我会来看你的。我还想说你等着我吧,可是我怕我那不争气的玩意儿来临。走出来,我心事重重。
后来,我开玩笑地把这件事跟妈说了。妈置之一笑,于是这事便慢慢潜入了我心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村头又出现了他的身影。于是关于他的话题又被拾起来了。有人看见他背着一大袋东西在后山腰出现,而且是一色的新衣服,肯定是他做生意发了。
可是人们一直没发现他穿新衣服,他仍然是那身破得掉渣的衣服。而我却知道,就他那身上的破衣裤,还是前年冬天他找我要的。后来妈知道了,把我狠尅了一顿,说我这是引狼入室。这句话还真应验了。一天晚上,我在家中挑灯夜读,门未关,他像个幽灵闪了进来,当时把我吓得灵魂出窍,他叫我借一本书给他看。我错愕了一下,厉声拒绝了。他却顺手把我正看的《家》拿过去,翻到第一页,盯了半天,我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也呆呆地。我知道他很喜欢看书,有一次他还向我借高中的代数书,我当时莫名其妙地把书给了他。后来便听人家说他准备考大学呢,真叫人啼笑皆非。他这样盯了半天之后,又悄然隐去。我等他走远之后,赶紧把门死死关住,然后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我怀疑这是一场梦。
这件事在后来与他一次交谈中得到一些答案,准确一点说是“交涉”。
那些天家里总是丢东西,他是最佳嫌疑对象。妈知道我跟他还有点“交情”,便叫我去套问他,把那些东西找回来。我似乎也很自信。在内心里,我一直未把他当“癫子”看待。我一直认为他那些行为是他病态性格的恶化,他极端自尊又极端自卑,他可能因为头脑受过刺激,于是他便懒散潦倒,自甘沉沦了。但是他头脑有时却很清醒。
我知道这次去与以往几次都不同。暑假回家好久,一直没去看他,只听家人说他仍然还是那样,只是更瘦了。于是我也便熄灭了想去看他的心。我既然不能给他半点帮助,去亦无益。偶尔在外面碰见他几次,擦肩而过,似陌路相逢,竟然连打招呼都省了。所以我这次主动去看他,心里多了几分内疚和顾忌。找到他后,我不好开门见山问他,我虚伪地跟他寒暄,然后便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怀着百发百中的心,可他却一口否认,语气还颇为强硬。我不死心,又问第二遍,他几乎要暴怒了。轮到我傻眼了,或许他真是无辜者,或许他根本不买我的帐,我又是失望又是惘然,一时无话可说。他见我默然,便叫我陪他到山上去玩。我知道他已搬到他的西方山洞去了。去年冬天,我有幸成为他别墅的第一位嘉宾,他迎出别墅几米之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别墅啊,原是我们家后山的山洞。以前这里是野猫、野兔、野麂子的“别墅”,他来了个“鹊巢鸠占”,这儿比他原来住的地方还是要好一些,冬暖夏凉。
我象征性地在里面巡视了一番,忍受不住那股透彻心扉的异味,赶紧钻了出来,他也跟着出来了。
后来我要走了。突然他对我说,明年回来,你也该带个女朋友回来了。啊,我一时愣怔了。我爸妈都没提到的问题,他倒说出来了。我装作满有把握地答应。
原来他也孤独寂寞,他也需要爱。难道他之所以失常,就是因为缺少爱和关心。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没有人关心他。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人们都忽视了他。于是悲剧的种子就这样种下了。
我虽然把他当做一个常人对待,可是却从未考虑他还是有常人的诸多感情。于是当这些血淋淋的情节铺开在我眼前,我只有茫然和迷惑了。是啊,我怎能理解呢?他真的正常吗?他真的偷懒成习吗……
令我最震撼的是,从未见过他流泪,而那一次,他哭了。我知道,他在哭自己,也在哭自己的“亲友”。
那是因为他在村里折腾得太厉害了,村人忍受不过,于到乡里请来联防队员,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他们来了,还带了手铐。大家事先都没料到,觉得这事不太妥当,可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只好装作没看见。因有大家的配合,不费一点力气,便把他铐住了。他似乎如梦初醒,然后拼命摔手铐。他大叫这是违法的,他有什么罪啊!大家无言以对。有些人不忍心看这场面,把脸别过去了,他看那几个人面无表情,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兄长们。他几乎带点哭腔喊,你们快来救我呀,他们这样做是无法无天啊,你们就忍心让他们来欺负我吗……我看见心善的大伯鼻子似乎抽动了一下。造孽啊,造孽,我对不起爹娘的嘱托,对不起啊,爹娘……
终于,他失望了,虽然眼睛还拼命地往这边瞅,他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一些情由。
这时候,有人看到他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他哭了……
这一幕,压在人们的心头,一直到他又从精神病院逃出来。
……
又一个假期,我回家只呆了半天,偶然想起了他,于是问大家,他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
九八年,大伯过世后,他出现在送葬的队伍里。
再后来,他就真的失踪了。
大家慢慢地把他也忘记啦!当我们忘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却神奇地再次出现在我的故乡,时隔四年,他去了哪里,他靠什么活下来的?我也终于回想起自己的承诺,毕业后我要承担照顾他的责任。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我和我的表弟找到他,直接告诉他带他去看病,他竟然很爽快的答应了,他还告诉我们这四年,走路到了自己的老部队,山东潍坊,没有见到一个熟人,人家打发给他一些旧衣服,然后一路又走回来,就这样。我们很顺利的把他送进民政系统主办的精神病医院,一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是否幸福,但起码吃穿不愁,还活着。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实现了对他的承诺。但我现在也只能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我的周围多了许多精神病人,包括我的亲人。我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得上这病的,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心地特别善良的人,爱博而心劳,或许他们的心灵太脆弱,或许是承担的责任太重,让他们的心灵崩溃,再也不能健康成长。我知道,我无法拯救他们,我只能做到一如既往爱他们,不放弃,不泄气,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