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细读5600字

西川的诗歌享誉中国当代文坛,作为新生代诗人,他的诗歌不仅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也有着重要的文学史价值。西川的诗歌风格前后有很大的变化,20 世纪80 年代为前期,初入诗坛的西川更擅长纯诗的写作,注重流动的感觉、空灵的意象和天马行空的幻象写作,并常带有宗教的神秘感,有明显的浪漫主义情怀。他提倡“新古典主义”,并倡导“知识分子写作”的写作方式,因而被学界称为中国先锋诗歌中“知识分子写作”的主要倡导者和集大成者。20 世纪90 年代以后,西川的写作风格转向融叙事性、歌唱性、戏剧性于一炉的“综合性创造”,以混乱和反讽手法表现世界。[1]相比于90 年代的综合性写作,他的早期作品如《在哈尔盖仰望星空》《雨季》《把羊群赶下大海》《明媚的时刻》等更具有灵性、更受到读者喜爱,这些作品以其语言的清澈、叙述的流畅、情思的浪漫和思想的深邃给人带来了一种无尽的想象和神秘感。

西川善于将宗教情怀和神秘感带入到诗中,读他的代表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这样的感觉更是扑面而来,那种神秘的庄严感带来了直觉上的冲击,非常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这首诗创作于1985 年,它的创作背景也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概括之就是西川在青海省经过哈尔盖到达青海湖,飞动的鸟群和漫天的繁星深深触动了他,使他难以忘怀,并最终写下了这篇名作。这首诗的写作背景非常契合整首诗所传达出的意境,传达出诗人在特定时空下的一种微妙的感觉。诗歌在语言和内容上并不晦涩难懂,当读者投入到诗人所构造的意境当中时,就能够与诗人达到一种灵魂相接的融通之感,句子通俗朴实,但是从诗中所传达出的宗教情绪和通灵感知显得异常突出和强烈,给读者带来极大的情感冲撞和灵魂震撼。该诗显露了诗人对茫茫宇宙的蓦然参透,是心灵与大地和苍穹的融会贯通,自然的伟大照亮了心灵的纯真和高洁。[2] 相对于西川擅长的长诗来说,这首诗篇幅较小,但线索清晰,层次分明,起承转合的运用体现了诗人非凡的艺术表达功力,表达的情感和内容也较为集中。

首先,这首诗以“仰望星空”为题即透漏出诗人一种深邃的思考,“仰望”体现了西川谦卑的态度,用低微的姿态和仰望的视角去寻求宇宙真理,虽然全诗是对自我内心感觉的表达,但注入了诗人理性的观察和深邃的思考,有意识的跳出70 年代末80 年代初所流行的“朦胧诗”强调对人的主体张扬的语境。星空在这里不仅有“能指”义,代表着宏观宇宙,更有其“所指”义,代表着永恒的存在与价值,通过对能指的观察和感受来探求所指,追寻星空背后的永恒真理。以“仰望星空”为题,即点明了这首诗的主旨:对于普世终极价值的景仰与渴求。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 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听凭那神秘的力量/ 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这五句是整首诗的“起”的部分,对于这种神秘西川并没有明确说明是什么,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和想象,反而更具神秘感,这种神秘力量是人无法驾驭的,人类在浩瀚宇宙中是渺小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只能对人类更加了解宇宙的奥妙上更近一步,而不可能使宇宙处于掌控之中。宇宙的神秘深不可测,人类难以以自己的方式去驾驭,所以也只能充当旁观者角色,西川在这里否定了现实中“人定胜天”、“宇宙中心”等人类的无知自大,把自己摆在幼稚无知的童真位置,去听凭那种神秘的力量。理性地承认人的卑微性和局限性,应当说是进步的人文主义观点,诗人也似乎有意识地拆解五六十年代的“人定胜天”的诗歌写作模式,重建中国古典诗歌中对大自然的敬畏精神。那种神秘从遥远的地方来,强调遥远说明了“神秘的力量”与人之间的距离,它并不能被人轻易感受到,因此更具神秘感。对于这种神秘的力量,人们只有怀有一颗足够虔敬和谦卑的心,才能够接收到那种“信号”,被那束光所启蒙和照亮,灵魂通抵神妙的境界,心灵找到最后的皈依,这为最后“我”被灵光所照亮而成为“某个人”或“某间陋室”做下了铺垫。

“像今夜,在哈尔盖/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 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 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 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五句构成了诗歌的承接部分,虽是一段交代性叙述,却为读者传递出一幅宁静又气势磅礴的画面,诗人西川在夜里站在高原上的小火车站旁眺望漫天繁星的星空。诗人特意写出了哈尔盖火车站如“蚕豆般大小”,相对于浩瀚的星空、无尽的宇宙,人类世界是那么的无力和渺小。西川善于用简单的语言构建出辽阔的意境,也为后面的幻象和情感抒发做了铺垫。同时诗中使用的双重视角也是使整个画面显得更为开阔,一重是从低处仰望高处,“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看到了宇宙的宏大和神秘,在这里观察者是“我”,被观察者是星空,这是一种以小见大的视角,这种视角是具有局限性的,因此“我”不能完全了解星空的宏大与神秘,深感个人的渺小与卑微;另一重是从高处俯瞰低处,看到了这里土地的“荒凉”和“蚕豆般大小”的车站,观察者转换为宇宙星空,它拥有着上帝视角,清楚地观察着人间百态。双重视角一方面显示了人类存在的复杂性特征,当诗人眺望星空领略到茫茫宇宙中存有的神秘力量时,不仅自我心灵得到一场精神的洗礼,而且在被宗教感召的个体眼里,周围一切的景物也显示出无处不在的神秘色彩。[3]传达出一种天地同参的感觉,正是在这样宏大的星空下,诗人可以尽情放飞想象的翅膀。

“这时河汉无声,鸟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 马群忘记了飞翔/ 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这五句属于“转”的部分,可以说是西川艺术想象力的具体表现,也是西川诗歌中常见的一种创作方式:幻象写作,与超越人类与自然的力量相沟通,使西川的诗性叙说得以突破时空的局限,现实的一切不可能在神交中皆成为可能。通感的运用增强了整首诗的视听效果,更容易使读者沉浸在诗人所描绘出来的那种场景中去,“河汉无声”为整体意境构建了一个极其静谧的环境,天地处于一种最平静的状态。鸟翼扇动的节拍,青草蔓延的微动,微风拂过身体的实感等,这些都需要在一种静谧的环境下用极其灵敏的触觉和听觉去感受大自然的律动。幻象的运用让整首诗增添了一种无形的神秘感,青草向天空中蔓延,向星空寻求真理;会飞的马群,在这一刻忘记了在天空中翱翔。会飞的马一向是诗人、作家笔下的宠儿,它能够带领诗人克服自身的局限,达到一种漫天遨游的状态,驰骋在天地之间。诗人借助两种有代表性的植物和动物不同寻常的生命形态,来强化神秘力量在世间万物间的渗透。诗人以一种上帝的视角观看着万物生灵,超越时空的阻碍和人类的局限观察到稀薄的鸟翼、生长的青草和会飞的马群,通过描画周围景物的异常情态来折射领受到神秘存在的个体心灵状况。“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 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分别从时间和空间的层面来传递某种生命信息,前句是从空间角度书写夜幕低垂下一个卑微的个体被一种“神秘”笼罩所呈现的生命样貌,“我”和“空旷的夜”在此时融为一体,后句则强调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宇宙之中存有的这种“神秘”是从来没有中断过的。[4]

“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 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 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最后的这六句构成了全诗“合”的部分。神交使诗人蜕变:与神灵在诗歌想象中的交往让诗人看到自己的弱小与匮乏,他知道自己写作的灵感需要借助于更加伟大的力量。[5]“我成为某个人,某间/ 点着油灯的陋室”两句,呼应开头的“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 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形成了结构的完美流转,言说诗人被那种神秘的力量照亮后,生命的存在方式发生了某种变化,事实上,不管是成为“某个人”,还是成为“某间陋室”,都极言“我”在被宗教性精神光束“穿透”之后的一种卑微性的生命自觉。“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 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写得十分空灵,形象地描画了心灵祭坛的星光熠耀,陋室的屋顶经过虔诚的群星照耀也成为了一种带有宗教性的祭坛,触发了诗人心中万物有灵的动态想象。“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以孩子的情态写“我”,强调接受神秘力量时的纯洁和虔诚,表达了对超验世界的敬畏之情。宗教信仰说到底是一种个体的生命行动,是个体与上帝之间直接的精神对话,西川在诗歌中生动描画了一个感觉到宗教力量的个体仰望的姿态与谦卑的灵魂,显示出虔诚、执著、坚定的信徒精神,在一定程度上是非常切合宗教的本体意义的。[6] 在星空下,在这种神秘的力量面前,人类显得渺小,显得微不足道。

这首诗创作于1985 年,当时的西川刚刚走出大学校园,意气风发,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情怀,这首诗可谓是西川的少年才气之作。但西川在1999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川的诗》中对此诗进行大幅修改,而形成了如今这一经典的版本。在这首诗的改动中,西川以大手笔删改了中间幻像写作的一段,原诗中“这时河汉无声,薄的鸟翼/ 坠落,使驽马惊惶/ 逃向我,我站立不动/ 让灿烂的群星如亿万只脚/把我的肩头踩成祭坛”一段被大量删改。经过比较,可以明显看出改动后的诗句更具有空灵性和神秘性,形式感和音乐感增强,读起来更贴合整首诗的律动。他曾在自己的诗集序文里说:“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个悔少作的人。我敝帚自珍的感觉不算强烈……我强调写作与历史现实的对称。现在我以一个中年人的眼光看我青年时代的作品,发现哪儿哪儿都是问题……有些旧作令今天的我不好意思。”[7] 也许这首《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也位列他所说的“悔少作”名单中,但肯定的是,经过修改后,的确使此诗大放异彩。程光炜先生在评价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时指出:“1987 年,我是通过这首诗记住西川的名字的。其实,诗并不神秘,也不难懂,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显得朴素而平静,但它给人留下了'仰望’的姿态。在80年代不免张狂的一代人中间,这样的态度实际是不多见的。”[8]。骆寒超评价这首诗是“超现实与新浪漫的有机结合的智性现代诗一场新构”[9]。这些评价不仅从艺术性角度上非常契合这首诗所表达的内容,也肯定了它重大的文学史价值。这是一首纯粹的感觉诗,寄托着诗人对永恒星空的向往和追求,它留下的不只是这样一首干净、纯粹,神圣的诗作,同时也吹响了80 年代新诗现代化的号角,尤其是中国诗坛在历经文化动乱之后,西川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和特征出现在大众面前,令人耳目一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诗坛里的主流颂歌与赞歌几乎都是以“大我”为中心,作为诗歌最基本的抒情主人公的,宏大的意象和赞歌式的写作,甚至是标语化的口号等,抹灭了诗歌的个人化特征,体现的是一种集体主义的激情礼赞,在这些诗歌里,我们很难读到诗人个体的真实心灵。上世纪70 年代末朦胧诗的兴起,使中国诗坛焕发出异样的色彩,但同时朦胧诗所存在的复杂意识和模糊性问题,也使中国新诗需要另一种转型,在1985 年诞生的西川这首《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它成为从“朦胧诗”走向“第三代诗歌”的过渡性转折,用自己的特色为中国新诗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在浓重的失落感中萌发出来的追寻与创新,透露着内在的冲击力和光芒。

【注释】

[1] 何桂平. 让蒙面人说话——论西川诗歌的神秘主义倾向[D]. 西南大学, 2010.

[2][3][4] [6] 张德明. “仰望”的姿态与谦卑的灵魂——西川《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赏析[J]. 名作欣赏: 鉴赏版旬刊, 2008(21):42-45.

[5]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杂谈》[7] 西川《小主意—西川诗选1983-2012》. 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 年版,第5 页

[8] 程光炜《西川论》,《程光炜诗歌时评》,河南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96 页

[9] 西川. 在哈尔盖仰望星空[J]. 锦绣,2010(6):28-28.

(作者单位: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 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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