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篇：看得起，看不起

我本家有位十一叔，打小用功读书，后来考上中专，从农村走出去，听说在城里电力部门当官，具体哪个电力部门，不得而知。反正就是飞黄腾达了。

我爸堂兄弟十三人，那位叔叔排行十一，所以小孩都称他十一叔。十一叔今年也有50多岁了。

是不是以为我要讲农村穷小子通过努力考上学出人头地的励志故事？非也。

我与十一叔也只有几面之缘。都是过年时，十一叔回老家看望老爹老娘。

或许少不更事，眼里非黑即白，几件事，我便对这位十一叔没有好印象。

 

十一叔每次来村里，总是直接把车开到他老爹家（也就是我五爷爷家）门口。村里的小路上，遇到乡里乡亲，从来不停车，也从来不打招呼。

记忆里，大约我六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十一叔，西装革履，带着黑框眼镜，略带普通话的蹩脚口音跟自己爹妈说话，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他下了车，直接进了自己家门，只给人留了个背影。

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世面。看到小轿车，我们小孩子就跟着凑热闹，围着汽车转呀转、看呀看。

那位十一叔突然就从屋里跑出来，拉着脸，狠狠地大声呵斥：“都走开，车划坏喽，把你们一个个的卖了都赔不起！”

把我吓一跳。没有人碰他的车啊，只是围着看而已。怎么就把人给卖了呢？城里来的当官的就是会骂人！

后来，又有一次，见到十一叔、十一婶，还有他们的女儿。

冬天，刚下过雨雪，农村胡同里，狭窄又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又脏又滑，全是烂泥坑。

十一叔开车过来，有人建议把车停在路旁，走着过去。但是，十一叔顾虑妻女下车会弄脏鞋子。执意要开车。

从村南头穿过整个胡同到最北头他家，得有200多米的距离。

刚拐进胡同，车子就陷进烂泥坑，车轮哧溜哧溜打滑，越陷越深。

见车子陷进去，几位叔叔伯伯，还有我爸，不顾刺骨的冷风和满路的泥泞，硬是把车子抬出来。十一叔和妻女就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任由叔伯们抬花轿似的抬着。

还没开出五十米，车子又陷进泥坑里。然后，叔伯们又去推车子，直到把车抬到五爷爷家门口。

这大冬天的，每人都沾了满身满脸的泥巴，原本又冷，现在好了，抬了半天的车，浑身冒汗。

车开到自己门口时，十一叔打开车门，对推车的兄弟哥哥们说了句：“谢谢哈！谢谢大家！”然后，抱着闺女、领着媳妇进屋了。剩下兄弟们站在泥泞中，各自回家。

后来，我爸、我大爷叔叔说起此事，还说：老十一怎么变成这样了？

也许，十一叔真的在大城市谋了一官半职，过着上层人的生活，终与这些整日在坭坑里讨生活的兄弟们格格不入。

我理解我爸、叔伯们的心情。

或许你会说，有人帮助你，要说谢谢，有什么难理解的吗？

在三十年前的农村，都是自家一起长大的兄弟，猛不丁的来个城里人文绉绉的、敷衍似的“谢谢”，让这些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回答“不客气”吗？说“别客气”吗？

其实，农村人不怕出力受罪吃苦，邻里之间就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事。也不是说帮你的忙，就非得吃你家的饭、抽你递过来的烟。你那句谢谢，似乎隐含着对这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的瞧不起。他们是陪你从小玩到大的兄弟。

哪怕你假惺惺地说一句：“兄弟哥哥，一年没见面了，都来家里喝口水，坐坐！”谁还真去你家喝水咋滴！或是掏根烟，不嫌你的烟好孬，客客气气的，就是敞亮的！这些庄稼汉就觉得你没把他当外人！

我愤愤不平地说，爸，您和我大爷叔叔就不该给他抬车！就让他在那里陷着！不懂得感恩、看不起人的人，没必要帮！

我爸说：“感恩不感恩都是自家事。你十一叔的车陷进泥坑，要不帮忙，竟让外人看笑话！咱又不吃他的饭、不喝他的水，他看得起、看不起的，咱都过自己的日子！别人看不起咱，那是别人的事，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以前不理解我爸说的话，现在长大了，觉得我爸说得句句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