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阿剑:衢人观天
曲水流觞
什么歌,让野民痴狂?许多水载着船只
行走群山之上
我一开口说话,东西两面的山便塌陷了一半
衢人观天(组诗)
文 | 阿剑
衢人观天
一定有什么理由,让我困此井中,观四面万山
如高墙。视线的藤蔓攀援其上
松柏与竹林被陈年月色遗忘
阳光热烈,此红土上我坐井观天
天空为何令人忧伤?
是什么让水稻开花,柑橘火红。白鹭的信使
翩翩,未曾抵达。
江水冲开大道,粮食四处逃亡。是谁恪守
围城必阙的古老法则?
什么歌,让野民痴狂?许多水载着船只
行走群山之上
我一开口说话,东西两面的山便塌陷了一半
海就在五百里外招摇
众人便蜂拥而出
我独坐盆地中央
蓑衣斗笠
半生守护阳光与庄稼
半生拾掇月亮碎片,数代梦呓
看山
带沉重的自己上山,像一颗
腹怀须弥的芥子。山脚如你痛风的脚趾
被挖机挖断,尚存盛开的毛茛,酌浆草,杂灌
新建工地与小酒馆里迈不开步子的昨夜贪欢
随身携带的中年脾气,百多斤肉身
提到山腰就放生回城市,你们腰里同时揣着
百亩乔木,遍地竹林,暮春绿意中
埋着落叶的骨头。再往上
你与山的肩膀,鸟兽推开冷杉与松林之门
坟上坐着鸟身的祖先,他们涛声阵阵
你全都听见。到山顶你要重新戴上
遗失多年的高山杜鹃的脸孔
风中香气,任性阳光,不受指责的
草木生长以及一个吐血皇帝的前世
光一般涌来。你们头顶
略有萧索意,但雪还未至。江南没有雪山
也没有白云故人。呼啸喑哑,歌声全无,
就在植物与泥土中间躺下
躺成一座与南方天空等高的山
此刻骨头是风吹伤的干净石头
此刻泪水是无需户籍的家乡雨水
看水
一夜风紧,江面逆流如
竖排左行的旧书。众水喧哗,
那么多注解,每滴水都有无法诠释的命。
一只麻雀因风停在空中,
像迟迟无法点下的句读。
我想我已足够衰老,四十年执身如笔,
写下大地上荒唐墨迹。句子散落,
寻不到书页,不如石室堰的石头,
咬住满江汉字,一身清白。
三只居住沙汀上的白鹭,如后朝的羊毫,
盘旋许久,等着落笔写下
满江风水,一页春秋。
观刈荷
无人去看一朵云
破败、灰烬的样子。失败的旗帜
倒悬水面,听不见昨夜雨声
几个工人在那里
收割,装车,随意堆放
很响地说话,扬长而去
绿过之后,红白之间,荷叶们
身体回到土色
葬于泥,或付之于火
只剩最后一根遗漏的生铁,攥紧枯萎的拳头
我们一起站着
一场中年的大雪正从天而落
期间有三只白鹭和两只蜂鸟经过
有其它洁白的云在天上
观沧海
一个痛风患者来到海边,就有修行姿态。
一个山民,拥有河流与湖泊,
而大地让我不安。而海水让我晕眩。
站在海边,如同世界边缘。
送行大巴停在港口。卖水老头
骑着三轮摩托,沙滩上有黄色单车,
船在发动。天空恰好掠过白色的飞机。
这是我所能穷尽的
逃离工具,有何不足?
——除了一匹马突然从体内窜出。
我知道岛屿是罗汉,云是观音,
无尽的撕裂眼眶的水便是佛陀。
而我只是一个为海水呕吐并且失语的男人。
祖师!诗是语言的寺庙
还是另一修罗场?
我食松果的猢狲来此修行还是
与他们争夺庙产?
——而水何澹澹,
一只病痛的左脚像海边发痴的野马。
望月
流过我的河水也会流过你,但要更旧一些
我的春天走到你面前,白玉兰
疲倦了小半个礼拜
翻开的书,你读到第五章
男主角与我都老了几岁
晃荡多年,不及你来
我过去的脸
噼里啪啦掉进了河水
你岸上看到,不会打捞
今夜,我用目光把月亮又多擦拭了几遍
你抬眼时,不明白它照向人间
为何多了点血丝
散步在疫期异常安静的城市里
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我独自漫步,
远远遇见生人如寇,熟人道路以目,
像一棵棵刻意保持距离的林道树,
仿佛热闹的街区制作成了节制而疏离的北欧家俱。
我们不复言语或者歌唱,用口罩代替面具,
像传说中的亚洲表情,
隐忍古老东方的秘密。
我们再次分餐,用尽家里的盘碟,
仿佛老子的理想就存在这张长条桌上。
上次分餐坚持了四个月,
再上次是半年,
这回多少日子,需要野兽、微生物、政府
和我们的中国肠胃确认。
只有那些麻雀像未佩戴口罩的孩童,
还热热闹闹地发言。
只有那些落光了叶子的银杏
像我们伸向天空的筷子,为明日终将赴死的宴席。
书房里的雪崩
这么多罪孽正在逼近:行星爆炸。部落覆灭。
蝗虫饥饿。猪禽瘟病。
太平洋上地震与火。
城,锁死。
这么多远方的死亡不及
凌晨发炎的龋齿带来的痛苦。
不及此刻我手忙脚乱,心痛
半杯咖啡洒在新书上。
房间里,众人之死与
一个书生的雪崩同时降临。
我知其薄幸,无辜。
我知此生读过的字词,像祖先交给我的土地
黑色粉末般飘落。
一半方剂,
一半荼毒。
信安湖
很少有人去看望
一条冬天的河流。瘦骨嶙峋的庙宇,黝黑的石头
是闭关中的僧侣。
田野紧闭,树木沉睡。
麻雀,冬闲的村民;缩着头
等待穿道袍的白鹭,从对岸送来符咒。
那个站着看水的人,一定是个
中年男人;他站了多久,什么也不会带走
除了寒冷。
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风声。
富春山居图
吾爱,谁把一座县城截为两段,古码头
蔓生脚手架,星巴克里倾倒着瞌睡的剩山,
弄堂口素白的腿,跨上谁家红色宝马。吾爱,
谁烧焦的手高擎火轮船的红旗,一路穿行
无用的海峡。谁见楼盘初生,压迫旧河山,
低矮如老贼,——吾爱!谁忍住饱受诟病的
爱欲、革命与逃亡,割自己成两段,
一截叫郁达夫,一截叫黄公望。
化工厂的白鹭
而白鹭代替我,在围墙外侧。仅剩几亩铁黑色稻茬
长在遗址里,仿佛还是改良前粗砺的吞咽,
拆建中的泼墨山水,还未被庚子年病毒与酸雾
争夺。樟树娘遍身锈蚀,祈福黄裱纸的字符
与半扇窗户上的囍字,像候鸟南去,
雨水中洗得发白。河流改道,
断发文身之徒驾牛车、马匹
与满载棺椁的木船,走入尘埃。
我们听到冰机与空压机轰鸣,
塔吊如树,烟尘如霞,反应塔灯火像漫天星子,
让一只白鹭迷失或者伫足。
锃亮的阀门与红色按扭,代替古老符咒
永久改变了稻谷们生长的土地。汗水、牛奶与蜜
流淌的土地。凡高与杜甫的土地。
坐在水渠旁休息的园林工人,像一群过冬的麻雀,他们
与帝国大厦脚手架上的美国民工,隔壁装置上
检修的工装男子,按下电脑鼠标的妇女,有共同的
荷兰或四川农民的粗屁股。
他们拾起烟卷或土豆的手指,捻捏谷粒的手指,
将亿万吨石头化为口中粮食的手指,
——我遗落了多久?
而今我羽毛褪尽,声音丧失,双手洁净如
新购的精密仪表,测不准泥土的混沌组分。
这具随身携带的化学反应炉,四十多年了,投入
诗书、罪孽、爱恋与救赎,
五内俱焚,炼化出一个身段柔软、头颅僵重的男人。
当白鹭从白色塑料大棚和垃圾泡沫箱上起飞
像一个隐形的错误,人类也不过茫茫宇宙
一颗灰头土脸星球上的化学渣滓,步履沉重的
囚徒。甚至不如一只白鹭。
当它胃里填满塑料,嘴里叼着谷粒、生锈螺丝和铁沫,
不安而鸣,饥渴而栖于蓝色管道下的水田
像旧山水延展的部分,当它从化工厂光芒的装置,
逼仄的村庄,三千里江山
拆迁、复原、重建、迭代的崭新图纸上,
飞成一块铁,一只机械,一朵闪烁的电子云团,
一个先民们从黄土里抬头仰望的符号,
却还有祖传的洁白与修长,澄澈青天上相匹配的
轻盈的滑翔。
当它从我体内飞出。
注:
人类只是在一颗中等大小星球上的化学败类,在千亿个星系中,围绕着其中一个外围恒星运行。The human race is just a chemical scum on a moderate-sized planet, orbiting around a very average star in the outer suburb of one among a hundred billion galaxies.(霍金语)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阿剑,70后,浙江衢州人,工商管理硕士。浙江省作协、中国化工作协会员。诗歌小说散文作品见于《星星》《诗潮》《诗歌月刊》《青年作家》等刊,入选《浙江省五年文学作品选》《天天诗历》等选本。曾获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浙江散文学会“西湖记忆”奖、《诗歌月刊》“铜铃山杯”全国诗歌大赛等奖项。出版诗合集《无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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