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学:远去的姨母

 生命是一个过程 也是一种目的

 我的姨母不爱说话

无论见了生人还是熟人

总是低下头,红着脸,羞羞地笑

然后就极快地走开

远去的姨母

文 ∕ 刘志学

前些天回故乡,在必经的集镇上,遇见了表妹小莉。小莉推着自行车,站在路旁,羞红着面颊,和我说话。

这么多年不见,小莉怎么看怎么像她的母亲——修长的身材、清秀的面孔,一笑就眯成两个月牙的眼睛和微微翘起来的鼻子。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无论见了什么人,哪怕是再熟悉的人,一说话就会脸红……

小莉推着车子,带着她的孩子,和我告辞了。望着她的背影,我越来越觉得那就是留在我印象中的、她母亲的身影……

1
——表妹的母亲、我的姨母,离开我们究竟有几年了?我数不清楚,我甚至连姨母的忌日也忘却了。我只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秋风瑟瑟、枯叶满地、没有阳光的午后……

放秋假了。正在离家六里地的黄陵镇读高中二年级的我,也和老师同学们一起回了家。那个时候,村里正在酝酿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据说,秋后就要重走刘少奇的“三自一包”的老路子,所以,乡邻们私下里悄悄议论着这件事,我也很兴奋地挤在人堆里听他们讲那些模模糊糊的迷茫与担忧、企盼与憧憬。

母亲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沓黄草纸!

母亲扑簌簌地流着泪,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拍了拍我身上的土说:“你去黄陵吧。你姨……待你最好……你去给她烧个纸吧……”

我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2
我放假从学校回来时,我姨不是还好好的吗?还给我洗的衣服吗?怎么突然我就……要去给她烧纸钱了?!

我不愿意去接母亲手中的那沓黄草纸,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母亲。

旁边蹲着的乡邻们止住了话题,他们开始感叹“好人不长寿啊——”之类的话。他们都认识我的姨母,也都知道我的姨母不爱说话,无论见了生人还是熟人,总是低下头,红着脸,羞羞地笑,然后就极快地走开,但干起活来就像在拼命。我们兄弟姊妹多,父亲在乡医院上班,母亲身体不好,姨母没出嫁时便经常过来帮母亲干农活,一住就是很长时间。她来的次数多了,乡邻们大都和她成了熟人。

3
姨母的婆家就在我上学的黄陵镇,离我们村六里地。骑着车子走在漫天扬尘的黄土路上,我仍不相信姨母已经离我们而去的事实。两个表妹还小,二表妹莉琴才刚刚学会走路,她怎么就能忍心撇下她们呢?我放假离开学校之前,去她家里取衣服时,她还说等开学了给我炸枣糕吃的……

母亲在娘家排行老大,她还有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我一路上一直想不通的是,姨母自小饱受丧母之痛,怎么能忍心让她的两个刚会寻枣抓梨的女儿也这么早地就没了娘亲呢?

我骑着父亲的自行车,一边在漫天飞沙的秋风中赶着路,一边漫无边际地乱想着,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姨母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我那时甚至天真地想把自行车后边夹着的黄草纸扔掉,再买些糕点。我不相信我是去奔丧的。我觉得我仍像平时那样,是在去看望我的姨母……

4
我考入姨母婆家所在的黄陵镇上的封丘四中之后,几乎一个字不识的姨母很高兴。在我刚入学之后没几天,她就让姨父到学校找到我,非要我到她家里吃顿饭。我跟着姨父去了。那天,姨母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菜。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姨母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并不时地把散落在红萝卜片里的鸡肉块儿往我的碗里捡。她确认我吃饱之后,才站起来说:“好好上学。有难处了就来找我。你有出息了,你妈跟我脸上都有光彩呐……”

临走,姨母又把六个油酥肉馅儿火烧硬塞给我,让我到学校里饿了再吃。我知道,那是姨母的公公打的火烧。老人家在镇里的街头上支了个火烧炉子,赚点小钱儿补贴家用。当时,一个肉馅儿火烧卖两毛五分钱,六个就是一块五啊!而那时,父亲在乡医院上一个月的班,才能挣到不足二十块钱的工资。

5
以后的日子里,姨母总会隔一段时间就让姨父到学校把我喊去。她专门嘱咐姨父到我们天天吃饭的学生大灶上看了看,我每次去她家里,她就要变着花样给我做好些好吃的,而且,每次返回学校时,也总是让我带回一些肉馅儿火烧、拌猪头肉、炒花生米等等的、当时还很奢侈的东西,以至于和我关系最要好的几个同学一听说我要去姨母家了,就会像盼望过节一样,眼巴巴地盼着我早点儿回去,好一窝蜂地拥上来打打牙祭……

——姨母像我的娘亲一样疼爱着我!那些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所携带的亲情,温暖着我贫寒而又艰难的求学日子……

我真的会永远失去这一掬亲情吗?黄土路上的秋风刮着自行车后架上的黄草纸,呼呼啦啦地响。如果不是母亲流着泪亲手交给我的,我一定会扔掉它!

6
刚进姨母家的院门,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新盖的东屋门前搭起的那个恐怖的灵棚!

很多年过去了,第一眼看到那个由几根柳木杆子支撑着的灵棚时那一刹那的感觉,至今还铭刻在心头——那是一路上所有自欺欺人地假设的希冀突然破灭后的、彻底的绝望!

透过灵棚后面吊着的那个竹门帘,我看到姨母家的东屋正堂,放置着一口新打成的棺木。那尚未来得及刷漆的、白森森的厚木板,真的把姨母孤单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了吗?

自行车还没扎牢,我已泪流满面……

7
跪在灵棚前的黄土地上,我不知道恸哭了多久。等流着泪的姨父和他的邻居们终于把我从地上拖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沓黄草纸还好好地夹在自行车上——我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忘了在姨母的灵前亲手为她化几张纸钱!

按照故乡的风俗,那晚该为姨母“报庙”。吊唁的亲戚、邻居陆陆续续赶来了,灵棚下传出一阵接一阵的哭声。舅舅也来了,他的哭声里透出了痛失手足的悲恸,撕心裂肺。而没有血亲关系的一些远亲的哭声里,就明显地构成了一种礼仪性的表演气氛。因为尽管他们被“执客”劝起来时,很郑重地摸出手帕一遍一遍地擦泪,但他们的眼里分明没有淌出泪来。

8
我那时很痛恨这些人虚伪的表演。视我如己出的姨母死了,他们为什么冷酷得连一滴泪都不肯抛洒,还装模作样地跪在地上干嚎?

我那时还不理解为什么人世间会处处有人在假惺惺地表演。因为我那时在姨父的眼中分明还是个孩子——晚上“报庙”时,姨父让我看着两个幼小的表妹。

“报庙”的人真真假假地哀哭着,相攀相扶着走出了姨母家的院门。院子里一下子寂静下来。临时扯起来的白炽灯泡那昏黄的光,照在空旷的院落里。一阵夜风吹来,灵棚上搭着的高粱秆呼呼啦啦地乱响……

两个表妹突然一齐大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住。每一个幼小的孩子在夜里都渴望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她们想妈妈了。两个不谙世事的表妹一定还不知道,她们永远也寻不回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了……

我望着两个啼哭不止的表妹,再看看那口盛殓着姨母的棺木,泪水又汹涌起来……

9
最初的悲痛平息后,我的泪水不再为失去亲人而淌。我那时曾隐隐约约地为姨母的命运感到悲哀。

——姨母是难产而死的。她只有两个女儿。她极想再生个儿子!

就是这种渴望为姨父家延续后代香烟的希冀带着姨母远去了,而且,一去永难复返!

10
很多年后,我读到了台湾作家刘镛的一句话:“生命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目的。”

然而,姨母的人生,过程却太短促了。她来不及回望走过的路程,便孤单地远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姨母企盼的目的,也成为永远的遗憾——她终于也没有为我留下一位表弟!

写于2002年5月29日

刘志学 常用笔名凌寒、老枪、封邑生等,河南封丘人,现居北京,任某刊副总编。已出版长篇小说、小说作品集等12部作品,并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第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年度评选一等奖等多种获项,有作品被收入中学阅读教材,并被选入中考试卷和高考模拟试卷及其他语文试卷60余次;小说作品曾被改编为连环画、有声小说、舞台剧、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并获得“金海棠”奖等国内、国际奖项;另参与监制、统筹、编剧多部电影、电视剧。

编辑 赵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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