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波： 平安锁 【11同题·小说】

平安锁

文/梁波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窗，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顾城《门前》

老张五十来岁，精瘦，一头乱发，面色暗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原本靠种地打鱼为生，烟瘾很大，劣质香烟一根接一根。

几年前，老张被查出肺上长个瘤子，尽管是良性的，但手术伤了元气，身体差了很多。此后，他戒了烟，但没法再干重体力活，费了不少周折托人在省城找到一份环卫的工作，和老婆翠枝一起从乡下搬出来，租了间便宜的小房子。

环卫可不是个舒坦的营生，不仅要起早贪黑、风雨无阻，趁着人少的时候打扫街道、清理垃圾桶，还不太受城里人待见。老张两口子顾不得那么多，尽管整天和垃圾打交道，挣钱也不多，但好歹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还能顺便捡废品卖钱。

这天大清早，老张瘫软地蜷在床边，靠着揉成一团的旧被子，感觉肺里就像塞满破絮，堵得慌。

又一阵咳嗽往外涌，老张吃力地爬起来，拖着铅块般的腿走进狭窄的卫生间，弓腰撑着双膝，探头对着泛黄的便池。八四消毒液和骚臭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老张脖子上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眼泪下来了。终于，咳出一坨。

呸！老张往便池里狠啐一口，一团黏糊糊的浓痰，墨绿色。

老张一手扶墙撑起腰，一手抹着泪涕，按下冲水开关，走出卫生间。他颓然挪到床边，继续蜷着，像条奄奄一息缺水的鱼。

“这都感冒七八天了，还是不见好？”翠枝推门进来，看了老张一眼，随手往餐桌上扔下一个小物件，边脱环卫服边忧心忡忡地问，“不会是肺上又长毛病了吧？”然后，径自去厨房做早饭。

这一问，让老张心里一惊。他望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蹙眉闭眼，暗自寻思，上回手术之前，也是肺上不痛快，咳绿痰，浑身无力，不会真是旧病复发吧？他不敢多想，肺里又一阵紧，干咳了几声。

早餐上桌了，稀饭、馒头、炒青菜。老张没什么胃口，有气无力地拿起筷子，却瞧见了翠枝带回的那个物件。

“哪来的平安锁？”老张问。

“喔，早上在二小区捡的。”翠枝啃了一口馒头，耷拉着眼皮说。

“我瞅瞅。”老张放下筷子，抓过那个灰不溜秋的物件，只见上面有篆体的“平安富贵”四字，配着鱼、浪花、水草等浮雕图案，底部有三个带“福”字的花型挂坠。

“像个老物件，应该是银的。”老张说，“是不是谁落下的？”

“银的？”翠枝眼中顿时闪动光彩，旋即笑道，“不可能，别人扔垃圾桶的，肯定不值钱。”

“那可说不准，万一扔错了呢？”老张说，“城里人粗心得很，你忘了，前几天电视上说，有人把十几万现金都扔了。”

翠枝将信将疑地说：“那你再仔细瞧瞧，要是银的，咱就送给儿子，或者卖掉，给儿子换个新手机。”

“啥？那可不成！”老张瞪了翠枝一眼说，“这平安锁是有讲究的，一般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送给娃儿，为晚辈祈福求平安的。若是人家祖上几辈传下来，那更是讲缘分、有灵性的，旁人若是起歹心得了，别说不能保平安，搞不好还会招来灾祸。”

“瞧你说得神乎其神的！”翠枝夺过平安锁端详了一番说，“不过，怪好看的。要真是扔错了，人家肯定会着急，咱得还回去。”

老张说：“就是，咱人穷志不短，这个便宜不能占。你还记得哪个垃圾桶吧？我写个失物招领，你赶紧去放到旁边显眼的地方。”他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捡来的包装箱，扯下一块纸板，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落款“环卫老张”，并留了电话号码。

翠枝匆忙吃完早饭，带上那块纸板出门了。回来的时候，她给老张买了一大包药，清开灵、板蓝根、流感丸之类。见老张没吃早饭，又蔫蔫地歪在床上，便催促道：“你这咳嗽可不敢大意，不能硬撑着，赶紧吃点药。”

“失物招领放上了？”老张抄起暖壶，一边倒水一边问。随后，他照着说明书清点那堆乱七八糟的药。

趁着等开水变凉的功夫，老张又拿起那个平安锁仔细看起来。突然，平地起一个炸雷，旋即暴雨如注。老张赶紧放下平安锁，起身关窗。

雨，断断续续下到傍晚时分才终于止住。老张穿上厚外衣，套上环卫服，准备出门干活。翠枝劝阻道：“你不舒服，在家歇着吧。”老张说：“感觉好些了，咱一起去。”

老张两口子首先去二小区，径自前往捡到平安锁的垃圾桶，一眼就瞧见近旁的“失物招领”纸板已经被雨水浸透，字迹模糊不清。他们赶紧干完活回到家，老张重新写了一块失物招领送到垃圾桶旁。

当夜无事。老张继续吃药，但咳嗽依然时轻时重。

第二天晴好，老张并没有接到失主的电话，心里有点着急。

第三天又是雷雨天气，傍晚，老张又一次更换“失物招领”。晚上，老张让翠枝做了一盆胡萝卜炖羊肉，放了不少辣子。他感觉胃口不错，喝了一大杯二锅头。汗，沿着老张的脑门和后背往下淌，也不知是身体虚的，辣椒辣的，还是心里躁的。

见老张辣得直咳嗽，翠枝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老张嘿嘿一笑说：“咱发发汗，以毒攻毒，兴许就好了。”

放下碗筷，老张到卫生间洗澡。刚脱光衣服，喉咙里又难受，一阵猛咳，完事儿啐到便池里，习惯性地瞄一眼。这一眼瞄过去，老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回咳出来的痰不是墨绿色，是红的！

老张蹲到便池旁，定睛一看，没错，是红的！

“唉！糟了！”老张两腿一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平时的绿痰只是让人恶心，这红色，是会要命的呀。电视剧里那些咳血的镜头满卫生间晃，晃得他半天站不起来。

老张潦草地冲完澡，潦草地擦了身子，就像他潦草的半生。他不敢和翠枝讲，闷不做声钻进被窝，肺里倒是不那么憋了，但嗓子疼得越发厉害。他脑子里挤进一大堆乱哄哄的念想，感觉自己日子不多了，背后凉飕飕的，满心凄凉。

疑心生暗鬼。老张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平安锁招来了厄运？自从捡回那个平安锁，就整天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病情好像也突然加重，也许，冥冥之中早已命中注定，看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半点不由人啊！老张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明晃晃的太阳爬过窗沿时，翠枝已经干活回来做好早餐。她见老张睡得沉，没舍得扰他，独自盯着桌上的平安锁出神。

老张被一泡尿憋醒，翻身起床，一路小跑进了卫生间。他下意识地咳出一口痰，啐到便池瞟了一眼，竟然没见红色，是淡淡的绿色，顿时惊喜地嘿嘿一笑。他心想，也许昨晚只是咳破了嗓子，并没有咳血。

老张突然想哼个曲儿，干咳两声，还是忍住了。他洗完手走出卫生间，从餐盘里抓起几粒花生米丢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翠枝坐在餐桌对面，笑吟吟地瞧着他。

这时，手机响起，一个陌生号码。老张接通电话，听到一个女士的声音：“喂，请问您是捡到平安锁的张师傅吗？”

“对对对，我是！”老张惊喜地提高嗓门说，“你是平安锁的失主吧？请你说一下平安锁的颜色和样式，上面都有什么文字、什么花纹，我这就给你送……”

“不用了，张师傅。”电话那端打断说，“我是想告诉您一声，那个平安锁是铝合金的，我们买给孩子当玩具，已经旧了，不要了，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您不用再惦记了……我看到楼下那个失物招领了，您换过好几次，真是个热心的好人，谢谢您！”说完，电话挂断。

老张放下手机，笑容在他脸上僵了片刻。旋即，他又呵呵一笑，自言自语地说：“挺好，挺好！”

“咋回事？”翠枝好奇地问。

“喔，这个平安锁，人家送给咱了。”老张笑着说。

“送给咱？为啥？”翠枝更不解。

“是铝合金的，人家不要了。”老张说完，两口子哈哈大笑起来。

窗外的阳光，屋里的笑，一切，都十分美好。 0

作者简介

梁 波

从湖北大悟出发

到江城到冰城再到岛城

走过一段平凡的路

难舍信笔涂鸦的乐趣

越简单随心越快乐

2021【同题短故事】创作计划 

2021，新的一年，让我们一起来玩【同题短故事】。

【同题短故事】由赵晓霜、侯俊华、梁波、谢秋霞、崔寒凝、祖志宏、姚小红、甄小龙、杨旭萍九位文友共同发起，旨在和更多热爱写作的小伙伴一起 “抱团”创作，相互鼓励、共同进步。

一、【同题短故事】体裁为叙事类文学作品，包括小说、散文以及非虚构叙事等，鼓励童话和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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