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礼单”

入伍的前一天,过早白发萧萧的爸爸,要我和他睡一夜。

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没有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的记忆。记得童年时,爸爸妈妈嬉谑地学二姐孩提时的话:“我和爸爸睡,宝宝和妈妈睡,姐姐和奶奶睡。”二姐将“睡”说成“góu”。我们“睡觉”的家乡音是“hóu gào”。

夜深了,煤油灯下,爸爸睡东头,我睡西头,父子俩对坐,时儿靠靠报纸糊的墙。我拘谨不自在,爸爸腿毛多,老缩缩挪挪。

爸爸对我们说话一直很少,总好像有心思似的,难得见他有笑脸。没有“教育”我的记忆,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更加和蔼可亲,生怕我们吃不好。爸爸为人处世对我的影响,是在他和亲友间的热情相处中,对人对事忍让包容的态度上。爸爸对人总想付出多。在那物质匮乏年代,桌上哪怕只有煮蚕豆一样菜,也要留住来人喝几盅大麦烧。老家吃饭时,至今还是有捧着碗串门的习惯。

这时,爸爸是公社建筑站会计。爸爸上过五年私塾,打得一手好算盘。

爸爸小时候害过顽癣,头顶鸡蛋大的地方无发,在我记忆时就是大背头,不时用右手五指朝后梳梳,深情地看着我:“如果想家,就写信。”记得的唯一一次和爸睡,爸爸没有和我说多少话,好像只是为了能和我有肌肤接触接触。

爸爸拿出一张长长的红纸条,递给我:“这个你拿着。”我接过来,爸爸又像在自言自语:“人情在于往来。”

红纸条宽不足三寸,长有一尺半多。台头中间写着“德珊入伍情礼单”,接着右下是第二天的日期“1980.12.1.”入伍录取通知书是要求我们第二天上午九点到县委党校报到。

爸爸用毛笔记的这份礼单,有亲朋好友送的4元、5元、6元的,也有10元、15元、20元的;有5斤、10斤粮票的,也有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的;爸爸真是有心人,我朋友送的笔记本、笔全记着。也有两个姐姐和弟弟德瑚的名字。扉页上写着寄语的笔记本,后来都成了我的日记本。为我饯行的伯伯叔叔,成家的堂兄,爸爸的好友,大队、生产队和做代课老师的学校,都记得清清楚楚。11月22日收到录取通知书,时间来不及,每天安排中午、晚上两家。我们张东大队有8个生产队,最后干脆两三个生产队合起来请,以表父老乡亲的心意。桌上都是“六大碗”,没有碟盘,大碗喝酒。

我过目后折好放进口袋,感觉爸爸是要我记住诸亲六眷、好友和家乡的“情”。

爸爸还安排好时间,请了亲朋好友和我们一家八口,到兴化水乡照相馆合影留念。

那年,我们大队有三人同时入伍,要先到公社集中。大早,我们戴上大红花,在锣鼓、鞭炮声中上了船。是大队的“差船”——一人划双桨的木质小船,前仓建造了棚,小门进去能睡觉歇息,前面和左右两侧都有推拉小窗。大队听差的拔桩后,我弯下腰,双手捧河水喝了一口,爸爸交待的。

河边站满了人,朝霞照在人们脸上,妈妈嘴唇颤动潸然泪下,小我十岁的妹妹哭红了眼。那时电影《小花》正红火,爸爸老要小妹学唱《妹妹找哥泪花流》。差船欸乃欸乃向前,乡亲们脸庞越来越模糊,村庄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下意识捂捂装着“礼单”的口袋,心中泛起亲情、乡情波澜……

门上人,庄上人,都说爸爸亲情浓厚。

满头银丝如雪的爸爸,57岁的那年底,突发心脏病,驾鹤西去。火化那天,天漆黑,鸡熟睡,无犬吠,朔风猎猎,七叔突如其来的嚎啕大哭,划破了星空,一声声“四哥”,撕心裂肺。两个姑姑早就哭哑了嗓子,痛不欲生。庄上人都念爸爸的好,说对人总是客客气气,对长辈更是敬重有加。

当兵一年后的一天,我从机场到营房,被子叠得四角崭方的床上,有爸爸的一封来信,爸爸的字体太熟悉了。打开一看,是扬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裁定书”,爸爸“平反”了。没有给我写一个字。

妈妈才生大姐时,爸爸受人陷害,坐了一年的牢。红颜薄命,天妒英才。爸爸16岁入党,18岁做乡团委书记 。

在我童年的时候,有次他和朋友谈论冤屈的事,我一到家,他住口了。爸爸对我说:“我们上一代的仇怨,你们不要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爸爸在我面前,从没有说过他人一个“不”字。爸爸是以德报怨的人。早就听庄上人说,庄西有人受爸爸同僚唆使,诬陷他“纵火”,但爸爸做大队干部时照样安排救济人家。“宁可他害我,但我要他忏悔想我。”想到这些,我又一次理解爸爸的良苦用心,爸爸是只想让我心里装着他人的“好”,才给我写下这份“礼单”。

26年了,爸爸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

身材矮胖的爸爸,有次从田里回来,戴着草帽,扛着瓢,穿着满身芋头胡子斑的衣服,捲着裤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记得小时候,我们都能听出爸爸晚上回家的跫音。

后来,爸爸恢复了党籍,到粮管所上班。

爸爸去天堂已28年,这份40年前的“礼单”,成了留给我的唯一遗产,敝帚自珍。谢谢爸爸!您让我心中只装“爱”,无论什么遭遇,孩儿都装不下“恨”。没有听您说过《圣经》,但我现在再看这份“礼单”,就想起十字架上的耶稣……

2021.5.18.于穷达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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