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的快乐

梁东方

开着车流畅地在路上跑，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甚至还在没有出发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感到了这种愉快。禁不住跃跃欲试，心里荡漾着一种孩子式的对出门的向往，对即将开始的旅程的惬意的想象，对生命中的时间的兴致盎然的期待。孩子的这种事先由衷的想象往往都是非常准确的：果不其然，这样的旅程就是恰如所料的惬意的。

车窗外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操纵下快慢可调地迎面而来，又依次向着两侧后移，道路行人车辆树木田野，以往骑车的时候需要做出长时间的努力才能抵达的地方，瞬间已至，而且眼见得就一再开拓出了新的疆域，抵达了那些以往只能因为体力或者时间的限制而望洋兴叹的位置。顺便还将与这条道路交叉的所有方向上的分岔道路都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上；或者那就是日后可以骑车走一走的选择。

将某一个凝望过的方向在地理从而也是心理上予以澄清，明白了那个方向上的道路和景致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小小的拐弯儿，有什么样的店铺，有什么样的树木……这样貌似小小不言的“实现”，予人的快乐，予人的通透的享受，至少对我这样的大地爱好者、道路爱好者以及景物爱好者来说都是巨大的。人类栖息在大地上从来不是一句无法落实的空话，更不是自我设限的无可奈何的话，其中的诗意隽永的景象感受，在这样驱车而行的时候至为昭彰。

所以开车最好不上高速，只在普通道路上跑，可以距离道路两侧的风景很近，可以避免在高速上的精神高度集中无暇他顾，可以只跑每小时五六十公里也不会有人嫌你慢。这个速度正好可以和收音机里的音乐台的歌曲配合起来，形成一种流动不居的音配画效果；使那些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歌词和曲调，那些不着边际的幻化情境在行车的速度与风景里变得自然而流畅，好像就是应该在这样开车的过程中上演的妙境。尤其是新人新歌好像更与这样的情境贴合，大致上是因为他们更多的是在这样有车的状态里出生生长起来的一代人。

有意思的是，开着车听歌是不需要隔音的，如果有点风声的话，就是最贴切的环境音、背景调，和任何歌曲都匹配，没有例外。

而在普通公路上行车，正可以不像在高速上那样窗户全部关严，不管冷热都开着空调；在普通公路上行车，大多数时候是可以开着点车窗的，车子本身带起来的风会源源不断地吹进来，吹散车内的污浊，吹来外面味道不同的气息。春天的花粉迷香刚刚散去，初夏的槐花甜香已经开始弥漫。

广袤的平原上碧绿的麦田无边无际，城镇村庄在田野上，在道路两侧，行人车辆，店铺摊贩，每个人的穿着打扮和拿着的东西都是他们生活逻辑中最平常的一瞬，却也是你恰好与他们遭际的一个定格。从这个定格里你介入了他们在你想象里的生活，与你的生活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却也经常迥异的生活。这种浮光掠影的样貌和广袤的大地一起拓展了视野和心胸，使人自觉正飞出笼子，自由翱翔。

在现代城市不论是家里还是交通工具抑或工作场合，无不狭促的个人空间状态里，开车驰骋在路上大约是屈指可数的少数几种模拟了个人自由的场合了。那种超越于自己肉身能力的加速和奔驰，那种一日之内就可以跑出去几百上千公里领略不同地方的大地和生活景观的格式，实在是无可替代的。与飞机火车公交不同，驾驶状态的你始终都在完全的私人空间之中，随手可以拿起自己的食物和水，可以在红灯或者堵车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伸个懒腰，可以和收音机里的歌曲一起轻声哼唱、放声歌唱……

路上坑坑洼洼也没有什么，堵车了也不会急，停了好一会儿也不会烦，遇到斑马线自动礼让行人，看见要变红灯了就不会再抢，前面有一辆车慢吞吞的也不妨跟着走上一段；因为不赶路，因为更多的时候还是行云流水一样地一直在奔驰，在仿佛不大真实的陌生世界里遨游。

这种驾驶的快乐尤其在跑长途的时候才会更明确，置身其间的时间长度直接决定着这种快乐的持续长度，即便结束了也还是意犹未尽，立刻便已使人怀念与向往。单纯地驱车出去玩固然亦无不可，不过如果有些现实的理由就更让审美的收获显得自然而然。比如回家去见亲人，比如还车，还用了一段时间的亲朋的车。

这样开车的快乐，还在有一段时间不开车现在终于又开上车了的时候最强烈。车这种人类智慧与能力的集中体现物，让人类在时间空间里超越自我的流畅穿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只是我们平常习以为常，不以为怪；或者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饱受堵车停车之苦，转而将这种苦错认到了本来无辜的车上！

离开城市开车，特别是在间隔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开车，才会真切地意识到人类既有的创造成果的伟大：单脚轻踩就可以一直飞翔，这是多么有意思的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