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人们
人生,什么是最幸福的呢?
是财务自由吗?还是事业有成?又或者是子女个个出色?再或者誉满天下,名留青史吗?
也许,这些都不对,也许能走得动路,嚼得动食物,轻松呼吸,尿得出拉得尽,甚至于只是清楚的记忆、清晰的思路、合乎逻辑的反应就已经是一个人幸福的全部。
人类的物理世界是三维的,其特征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点,都可以用三个坐标值明确其位置。在这个空间里,每一个点都可以向前、向后、向下、向上、向左和向右,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和任何方向。只要我们愿意,只要我们有能力,我们就可以到达这个空间里的任何一个点,就算是太阳,只要我们拥有不惧高温的能力,理论上也是可行的。但是,我们这个据说自130多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产生的世界,不仅仅诞生了基本的物质和质量,还带来了另一种极其奇特的东西——时间。我们的世界中,唯有时间无法度量,也唯有时间只有一个方向——从过去到未来。
因为时间的存在,世间万物都有起始与终结。或者更加确切来说,是因为宇宙的起始和终结,以及这一过程中的每一点变化,人的脑海里才有了时间这一量度。但不管怎么说,时间诞生自物质世界的始终,换句话说,这世上不存在物理意义上的永恒,所有事物——包括宇宙本身——终有结束的那一天。
可是当我们考虑我们自身的时候,却存在这样一个悖论。终结是所有事物的最终宿命,而人的生命相比于宇宙时间是那么的渺小,但对人来说,个体的终结对于个体的感受来说,却是那么的漫长和煎熬。
曾几何时,人类认定自己是“天选之子”——在那个神创造了世界的年代里。有人说,如果你在野外发现一块手表——那么精密、精确和精致——你会马上反应这是一个造物,而不是一个自然物。人就是自然界里的那块“手表”,所以人必然是高于人类的某种存在创造出来的。在思辨统治思想的时代,这种“特创论”显得那么的自洽。
后来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把人从“天选之子”变成了猴子,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让神失去了家园,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让人的意识变成了经历的凝练。“特创论”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人也彻底变成了生老病死的凡人。
黑格尔认为动物只有对世界的感觉,没有意识,而人有自我意识。苏格拉底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有理性。荀子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辩也”。康德认为没有自由意志,人与动物就没有区别,而自由意志是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物的自我构成的过程。萨特说人与动物的差别在于能否意识到死亡。
疯狂如尼采,否定形而上,否定现代理性,否定传统道德,否定传统伦理,他认为人唯一的出路是化身为超人。他说:人是一根系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的绳子,也就是深渊上方的绳索,走过去危险,停在中途也危险,颤抖也危险,停住也危险。
这些思想家的共同点在于——意识、理性、主动性和主体性是人类的本质之一。
唯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活着,唯有人能够意识到死亡,唯有人能够意识到身外的世界,唯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相比之下,其他的物种仅仅是一种存在。意识与自由意志一样,是人类的本质特征,正是意识赋予了人必然的主体性,也正是意识,使终结不仅仅只是一个终结,而变成一种痛苦的过程。
有人问:满足的傻瓜和不满足的苏格拉底,到底那个可取些?可这非但不像问题,反而更像是一个诅咒。人的主体意识源源不绝,正是这自我实现的意识把人变得与动物不同。落入陷阱的野兽尚且只有逃离的念头,而人则要有过之无不及得多。
一个人,终其一生,始终不变的追求,就是运用自己的主体意识创造自己的价值。不管对于主体意识如何理解,不管对于自我价值如何认同,这一终极欲望始终不变。
可是,人至少有两个阶段是无法实现自己的主体意识的,一个是婴幼儿阶段,一个是老去的时候。前者意识尚未真正产生,尤其是三岁之前的人类,仅仅只是动物般的存在着,所以倒不构成问题。而后者由于能力衰退与客观世界的矛盾,而沦为一种悲剧。
人是动物的一种,亚里士多德说人是社会性动物。最初的非洲大草原上,人与其他动物并无不同。那么自然界有长存的老年动物吗?答案是没有。年老体衰的动物,要么沦为食肉动物的食物,要么无法适应自然界的严酷,所以在自然界,老去本身是一种自然而然地淘汰,甚至是生态平衡上的重要环节。试想一下,倘若老去的动物与年轻力壮的动物一样敏捷,那么食肉动物就将更加难以得到食物。倘若老去的动物与年轻力壮的动物一样有力,那么争夺配偶时,年轻动物的机会就将更少。倘若老去的动物与年轻力壮的动物一样强壮,那么争夺食物时,年轻动物的份额就会减少。如此,年老与年轻没有区别的自然界,是不利于物种繁衍的,因为年老意味着剩余的时间更少,也就意味着它所占据资源发挥的效用更少。在自然界这个纯粹“物竞天择”的世界里,老去本身就化身成了某种资源——对年轻个体更加有利的资源。毕竟,倘若一头猎豹冲入羚羊群,逮住了一只年老体衰跑不动的老羚羊,那么其他的羚羊也就暂时安全了。
这就是自然界的运作方式。
可是,将这一方式套用到人的身上却是不合适的,因为人有理性、有感情、有意识。人有哺乳动物天生的同类共情,也有几乎独有的感知痛苦和悲伤的能力,人类的痛苦感是伴随理性而生的副作用,而这痛苦感也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的基本表征。所以若是以“物竞天择”的“丛林世界”观念来看待人类社会,就是不合适的。
可是另一方面,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却与自然的丛林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类不需要爬树或者翻山越岭去寻找食物,也不需要时刻警惕躲避捕猎者的偷袭,可是现代社会获取资源的方式却同样于年轻力壮个体更有利,年轻人在获取资源上占有绝对的主动性,而相比之下,老年人则被动得多,世界本性上对老年人不友好,尤其是那些患病的、有残疾的、理智蜕化的老年人,甚至有一个专门的评语曰:生活无法自理。在这样的世界里,老年人事实上无一例外的处于社会的边缘,处于被淘汰的境地,沦为输家。
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所有人都会老的,每一个人都有老去的那一天,所以,如果老年人是事实上的输家,那也就意味着,所有人迟早都会输的。
那么,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吗?不对,如果我们的世界还是现在这样的运作方式,这就不是一个待解决的问题,而只是一个客观事实。不管有多么完善的福利措施和机构,老去面临的现实永远不会改变,这是我们这个世界运作方式的必然。在这种运作模式下,我们看不到可期的未来。
那么,这种模式会发生变化吗?不知道。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方向——更加完善的福利、更加有效的医疗、更加强壮的体能等等——都是对现有模式的完善,是治标不治本的。我们并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真正办法——如果世界还是以现有模式运作的话。
那么,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那倒也不是,因为别忘了,我们是人,是有情感、有理智,有血有肉的人。也许,当我们试图去感受和了解,在老去的时光里,那些被困在时间里的人们的情感、困境和无助时,我们就已经在做着些什么了。
因为,理解,是一切的起源。
《困在时间里的父(The Father)》 (2020),佛罗莱恩·泽勒导演,主演安东尼·霍普金斯 。影片以重复加碎片式的感官叙事手法,讲述了年迈且身患疾病的安东尼正在面临一项艰难的人生选择——是搬到养老院还是接受女儿寻找的新护工。在这个过程中,安东尼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场奇怪的时空之旅,错乱的记忆和时间线交织出一段段匪夷所思的故事,而一个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也让他陷入迷茫。影片根据法国小说家兼剧作家佛罗莱恩·泽勒的舞台剧《父亲》改编。
《伊丽莎白不见了(Elizabeth is Missing)》 (2019),艾斯林·沃什导演,主演格兰达·杰克逊。影片改编自艾玛·希莉创作的同名小说,故事围绕名叫莫德的老人展开。莫德最好的朋友伊丽莎白失踪了,莫德相信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并开始着手解开谜团。随着她的痴呆症恶化,时间变得更为紧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