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胜战之碾
胜战之碾
一
四个日本鬼子端着步枪把崔大围了起来,明晃晃的刺刀离崔大越来越近。崔大猛地抓住一个鬼子的枪刺往旁边一带,那小子被扔到碾盘上,“咔吧”一声折了肋骨。但与此同时,其他三个鬼子全部刺中了崔大。崔大两个大腿和胸前的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扑通”一声倒在碾盘旁。鬼子用枪托砸了崔大足足两分钟,从车里拿出一个枕头大的炸药包点着导火线扔到碾盘上……
疯老太每天一早准时来到石碾旁,只要有人来推碾,她就开始讲这个故事。孩子们和一些刚娶进村的新媳妇,看到她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样子,很是害怕。老人们总是一边听一边掉泪,有的看着疯老太说话费劲,就替她讲后面的故事:朦胧中,崔大听到了狄大“快把导火线拔出来”的喊声,他突然睁开血红的双眼,一把拽出正“哧哧”冒烟的导火线,迅速撸下雷管,狂笑两声后再次晕倒。鬼子的汽车渐渐远去,狄大跳到碾盘上说:“来几个人把崔大抬回家,如果救活了,他就是狼窝村老大;如果救不活,就早点抬到山上喂狼!”
二
泰山脚下的狼窝村只有500来口人,狄家和崔家各占一半。两大家族从建村以来就是死对头,到底因为啥成为死对头,说法不一。反正,村子东面和北面的地归狄家种,南面和西面的地归崔家种。狄家定的规矩是,后代宁可打光棍也不和崔家结亲;崔家定的规矩更狠,如果谁敢和狄家亲密来往,要么自行离开村子,要么把胳膊腿打断。但有三件事情两大家族都认同:一是每年阴历十月初十的比武,或者说叫生死战,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比;二是谁最后打赢了谁就是村里老大,大事小事都听他的;三是比武者完全出于自愿,打死打伤后果自负。
1938年的比武规则和往年一样,两大家族各派出4条壮汉参赛。第一轮是站在碾盘上一对一散打,狄家和崔家各有两条壮汉被打得满脸是包,栽下碾盘时几乎不省人事。第二轮是棍棒比武,两家又各一人被打折胳膊。第三轮是抱碾子,剩下的那个看谁抱起碾子后走得距离远。狄家最后剩下的壮汉叫狄大,就是去年的比武冠军,现在的村长;崔家坚持到最后的是崔大,是去年的亚军。他俩同年同月同日生,俩娃的父亲都想让孩子成为全村老大,给孩子取的名字也一样霸气。
碾子是用泰山上一块巨石雕琢成的,差不多得有1200斤重,平时主要放在碾盘上碾点粮食。狄大因为前两轮消耗体力太大,连吃奶的劲使上也没搬动。崔大来到碾子前时,村里男女老少全屏住了呼吸。他突然大喊一声,碾子被他抱了起来,还走出去十米远。崔家老少的欢呼声和崔大“啊啊”的大喊声交织在一起,把旁边一颗柿子树上熟得通红的柿子都震了下来。
“再闹就死啦死啦地!”
四个日本鬼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村里。村里人第一次见到洋鬼子,但对鬼子的卑劣行为早有耳闻。崔大把碾子放到碾盘上,朝鬼子骂了一声“狗杂种”并吐了一口痰,鬼子端着刺刀就把他围了起来。尽管崔大毫不畏惧、勇猛过人,但毕竟赤手空拳,被牲口一样的鬼子刺伤后砸晕了。
三
四天后,村里传出两条爆炸新闻:崔大迷糊了三天三夜,竟奇迹般醒了,坐在炕沿上一口气吃了9个煎饼和10根大葱。比这条新闻更抢眼的是,狄大的妹妹狄花每天都偷偷跑进崔大单独住的那间东屋给他喂水和清洗伤口。
狄花是村里长得最俊的,也是第一个念过书的女孩子。十里八乡来狄家提亲的踏破门槛,但狄花“小伙子必须文武双全”的条件,让她爹娘和媒婆很是尴尬。狄花要求小伙子“能文”,不仅能熟背唐诗宋词,还必须会写诗、会写情诗;要求小伙子“能武”,必须一身肌肉、力大无穷,还要有勇有谋、敢做敢当。
这样的小伙子有吗?
还真有!
崔大八岁跟着爷爷习武识字,不仅会耍大刀,还写得一手好字,可以“七步成诗”。虽然狄家和崔家是死对头,但狄花和崔大可是真感情,俩人暗恋对方已多年。崔大上山打柴经常在石头上写藏头诗,只有狄花能猜出其中秘密和情感。狄花也偷偷在石头上写诗,通过诗传递对崔大的仰慕。狄花看到崔大在石头上重重刻下的“我要当兵”和“英勇杀敌”誓言后,决定这辈子非崔大不嫁,因为她觉得只有崔大才称得上是有抱负有血性、能够托付终身的汉子。
一个春意盎然的清晨,狄花塞给崔大一个绣着鸳鸯的手帕。
遗憾的是,崔大在服兵役的年龄阶段,整好是狄家的天下,当兵不愁吃不愁穿的美事轮不到崔家头上。崔大并没有抱怨,他组织崔家12个青年成立了“敢死队”。他成立这个队伍,不是为了和狄家打擂台,而是想找准机会弄死几个鬼子,让鬼子知道山东好汉的厉害。
狄花跑到崔大家的消息传开后,狄家感到脸面丢尽,狄大他爹拿起棍子猛打狄花的腿。狄花砸光了家里的锅碗瓢盆,一瘸一拐跑到崔大家。狄大带着二弟狄天、三弟狄雷来崔大家要人,几句话不对付,就把浑身是伤的崔大围起来猛打。崔大指着狄大的鼻子吼道:“什么时候了还窝里斗?再不团结起来打鬼子,咱们村就被那帮畜牲灭掉了!”
狄花被扛回家锁了起来。崔大一个晚上没有上床睡觉,在屋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两个带枪的鬼子和一个狗腿子来村抓壮丁,说需要一个身体好的去给皇军做饭。狗腿子原本是十里外一个叫煤围屯的村长,喝过多年墨水,因为贪生怕死主动跑去给日本人当了翻译,十里八乡没有不骂他八辈祖宗的。
狼窝村的人陆续来到碾子周围,低着头都不说话,谁也不愿意到老虎嘴里当汉奸。狗腿子见状,站到碾盘上威胁大家说,如果男爷们不去就带走两个大姑娘。崔大咳嗽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狗腿子面前,说自己愿意去孝敬皇军,并且还有一袋平时舍不得吃的小米一并带上。
崔大上了鬼子的车,不论是狄家的人,还是崔家的人,全都蒙了。怎么可能呢?崔大不是那样的人啊!唉,也难怪啊,国难当头,为了吃饱饭,还顾啥颜面和尊严啊!
全村大骂崔大是“叛徒”。狄花从哥哥嘴里得知了此事,心像被凿子凿着一样,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心爱的男人竟然是个孬种。晚上,狄花撬开房门,嘴里骂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路小跑来到崔大家。崔大他娘把狄花拉进崔大房间,指着墙上一首诗让狄花看:
狄花和我天做媒,人们却要把我围。欠妹暖炕和马车,揍他狗日大天雷。
狄花吟诵了几遍,突然嚎啕大哭。
四
接下来的两天,鬼子没有来,除了狄花没日没夜的哭以外,村里似乎没有别的动静。崔大走后的第三天夜里,凛冽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狂吼,20个穿着老粗布军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村里。他们一晚上顶着风雪挤在碾子周围相互取暖,没有一个人去敲老百姓家的门。狄花第一个意识到是八路军来了,她兴奋地大喊:“帮我们打鬼子的队伍来了,乡亲们快来啊!”
狄家和崔家全都像迎接亲人一样把八路军领到家里,两个家族几十年的恩怨,随着八路军的到来一笔勾销。狄花一刀砍死了正在下蛋的大鹅,给八路军熬了一锅鹅汤,还拉着八路军的连长和指导员来到崔大家。
连长看着墙上的四句诗说,这应该是藏头诗,每句诗第一个字连起来是“敌人欠揍”。教导员猜出了中间一个字连起来是“我要抗日”。狄花连连点头,但她觉得每句诗最后一个字也应该有所指。这时,崔大他娘走过来回忆了崔大走前的一些细节。连长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当晚就带着队伍悄悄地埋伏到距离鬼子兵营一里外的树林里。由于怕人手不够,指导员也带着狄大和他两个弟弟,还有崔大的弟弟崔铁以及“敢死队”全体队员,从另一条山路出发了。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十里八乡正在沉睡的人们惊醒,紧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爆炸声和“哒哒哒”的枪声。狄花穿好衣服,一口气跑到敌我交火的地方。两辆军车已经被炸得稀巴烂,残缺不全的尸体到处都是。哥哥和两个弟弟的尸体停放在车厢旁边。死得最惨得是哥哥狄大,连长说他为了救崔大,身上被打中十几枪都没有倒下,死死地把崔大挡在身后。车上还有一只满是伤疤的手,那只手里紧紧攥着绣着鸳鸯的手帕。
狄花感到天塌下来了,她挥舞着被染红了的手帕,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又大笑。八路军大获全胜,还俘虏了两个鬼子和那个狗腿子,但村里7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疯了……
狄大和崔大战死后,村里每年的擂台赛停办了,村委会的建立也有了法定程序,但“吱嘎吱嘎”的碾子声从来没有停过。家家户户除了留一口吃的外,把小米、高粱、大豆和地瓜干全部捐出来,一点点碾碎摊成煎饼送给了八路军,后来又送给了新四军,再后来又送给了解放军。解放后,狼窝村成为全国拥军模范单位,崔大等人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上。
村里每隔几年就有人报名当兵,可因为文化不够高和身体不够硬等原因,大多当三两年就退伍回乡了。更让人想念狄大和崔大的是,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村里再没有人能抱得起那个石碾子。
狄花疯了也就嫁不出去了。她每天来到石碾旁,看到有人推碾子就开始自言自语,看到一些小伙子抱碾子失败就连连摇头。她从花妹、花姐、花姑的称呼,变成了花姑奶奶、老姑奶奶。狄花她爹娘死后,狄花不会洗衣做饭,只能靠东家一个煎饼、西家一个窝头活着。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开始叫她疯老太,后来叫她疯老婆子,还有的老是拿石子打她。村里的大人看到狄花,只是提醒她天黑了要回家、棉鞋和单鞋不能混着穿,没有人知道还应该提醒她点什么。
五
1992年阴历十月十日清晨,住在石碾旁边的几户人家突然被一阵“啊啊”的大叫声惊醒。23岁的崔军把碾子抱了起来,还抱着碾子围着碾盘转了一圈。崔军把碾子放到碾盘上的时候,狄花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笑嘻嘻地对他说:“崔大吗?真是崔大啊!你手上的伤总算好了……以后咱不去抓刺刀了!”
“对,我是崔大,我还欠你暖炕和马车呢!走,咱们回家。”
崔军搀扶着狄花慢慢地走着。狄花突然停住脚步问到:“你那首诗除了'我要抗日'和'鬼子欠揍'外,还有什么意思啊?”
“我打听到八路军要来,就想来个里应外合。日本鬼子炸我时用的炸药,我悄悄地藏了起来。那天我从家里走的时候,把炸药装进麻袋,上面填了些粮食,狗腿子愣是没察觉。鬼子的军车拉着地雷路过煤围屯,我假装给他们送饭,悄悄地把点着的炸药包扔到了他们车上。”
“这就对了嘛!看来我猜的没错,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啊!”
狄花来到崔军家,坐在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上。崔军给他端过来一盘手擀面笑着说:“这就是你的新家了,你就是我们崔家的媳妇了。来,吃碗宽心面!”
74岁的狄花突然像个小姑娘似的害羞起来,低着头摸着床上的新被子说:“这床真好,真暖和啊,被子叠得像豆腐块。”
不大一会儿,狄花靠着被子睡着了。崔军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冲着狄花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又跪在地上磕了十几个响头。崔军他爷爷走过来说:“我这条命是狄大用他的命换来的。当年我要是死在煤围屯,也就没有你们这些后代。你大爷爷和你狄爷爷死的时候是23岁,你今年大学毕业也是23岁。你到部队后绝对不能惜命,为战而死是当兵的最好归宿!”
崔军当兵走后一个月,狄花在他曾睡过那张床上与世长辞。崔军他娘回忆说,那天早晨,狄花清清楚楚地说了三句“崔大赶着马车来接我了”,然后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狄花去世后,村里人都觉得“狼窝村”这个名字不好听,联名往上反映,要求把村名改成“狄家沟”,目的是让后人们知道狄花的故事。上边没人理会此事,崔军便把狄花、崔大等人的事情写了出来寄到了省里,一位大领导看了村里抗日的故事后热泪滚滚,批示“同意改名,以示后人”,没过多久,中国村名中有了“狄家沟”。
崔军到北部战区一个合成旅当了兵,实现了他“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的诺言,成了训练标兵。2021年清明节前夕,有支拉练的部队来到狄家沟村的碾子旁组织“***、***”主题教育活动,村里人老远就认出了戴着大校军衔的崔军。狼窝村支书、狄大的孙子狄刚来上专题党课前,问了崔军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你对着乡亲们和咱死去的爷爷说句实话,你们现在的指挥官能不能领兵打仗、决胜疆场?”
崔军敬了一个军礼说:“老百姓最关心的,也是军队关心的。我要报告的是,我们现在的军队很快会成为世界一流军队,如果哪个国家哪年敢挑起战争,哪年就是我们中国军队的胜战之年!”
“对!说得好!”
部队离开存在前,崔军送给村里一张军旅歌曲光盘,狄刚迫不及待地来到大队广播室播放,喇叭里响起了“最后一尺布用来缝军装,最后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的老棉袄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他到战场”的声音。
队伍走到村口全体立定,转过身来齐刷刷地向送行的乡亲们敬礼,手臂久久没有放下。
“我们需要给老百姓一个交待!”崔军嗓门很大,官兵们全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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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崔西强,男,1973年出生,1992年入伍,历任战士、政治部干事、中队长、旅政委等职,现为陆军某部大校军官,先后荣立三等功5次。曾发表新闻稿件、理论文章和文学作品共1000余篇,长篇报告文学《勇者无惧》《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疫”往无前》获军事文学奖,出版的《白求恩弟子在中国》《小汤山日记》发行量均超过10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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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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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编:琅 琅
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