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的眼睛为何瞪得这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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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的眼睛为何瞪得这样大
李荣
《唐诗三百首》里,杜诗首先登场的,是那首有名的咏东岳泰山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此诗一般被认为是老杜年轻时所作,而且是举进士不第之后漫游齐赵地散逸心情时的作品。年轻时的盛气、落第之后的忿气以及诗客特有的豪气,再加上面对天下独绝的岱宗的高迈之气,合在了一处,怪不得那独到的笔意和无可羁绊的情致,为历代读杜诗者所折服。而且,这首诗在杜集中几乎是起笔之作,诗圣一开笔便是这么高的起点,他的后续作品,自然让人仰之弥高,阅读时也如登临其所咏之岱宗,有“小天下”之感。
《望岳》的起句,历代注家都惊为大胆,“岱宗夫如何”这样的不知从何说起的问句,如落在旁人笔下,便成了废句,而在老杜这里,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崛之笔。那端的全在接下来的一句接得不同凡响,出人意料地起,又是出人意料地落。清人仇兆鳌的《杜诗详注》里,引卢世(氵+隺)曰:“试思他人千万语,有加于'齐鲁青未了’者乎。”
接下来的几句里,有一处地方,自小时候初读到现在,总在琢磨,有一点一己的想法。这便是“决眦入归鸟”当中,这“决眦”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历代注本对于这一句的解释,看上去都很顺当,不大让人觉得有什么疑问。如《杜诗详注》曰:“诗用四层写意: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即这“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一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上六实叙,下二虚摹。”如此说法,显得层次分明,十分爽目。大部分注家都不忘此题为“望岳”,而非“登岳”,所以全以“向岳而望”而解之。有友人特意提醒金人瑞杜诗解可谓才气可人,应有取焉。检之此题下,于“决眦入归鸟”此联下曰:“二句写'望’”,亦是不忘“切题”。而且下又引他人语曰: “望岳,则见岳之生云,层层浮出来,望者胸为之荡。望之既久,则见归鸟。眼力过用,欲闭合不得,若眦为裂者然。眦,眼两眶红肉也。'入’字如何解?日暮而归鸟入望。其飞必疾;望者正凝神不动,与岳相忘,但见有物一直而去,若箭之离弦者然。又,鸟望山投宿,若箭之上垛者然。此总形容'望’之出神处,说'决眦’字、'入’字确极。”金圣叹或撰或引的这几段解说,实在十分生动,而且紧扣“望岳”诗题的“望”字题眼。
但是古来这些“顺当”的诗解中,对于“决眦入归鸟”,却总还要加一句:这是说明眼界的空阔广远。《杜诗详注》引明清之际评注杜诗有名的王嗣奭《杜臆》里的话云,“荡胸状襟怀之浩荡,决眦状眼界之空阔(《杜臆》原文为“宽阔”)”。不过,这是在说望远的感受,与仇氏自己上述的“细望之景”的话,好像有点对不上。金人瑞亦是如此,在“二句写望”之下,接着便道:“一句写望之阔,一句写望之远,则十字写望亦遂尽。”
细细想来,同是解人,在“决眦入归鸟”这同一句下,如何又是望之细、又是望之远呢?这些注家在不知不觉中,“立足点”却是移作了两处:守在诗题的“望”字下,那立足点当然是在向岳而望的相对于岱宗而言的远处,在这个立足点上“决眦入归鸟”——细望到归鸟入了岱宗的山林之中。而说出“空阔”等解语的注家,其立足点大概已不自觉地移到了岱宗之上,无论是实写还是虚摹,站在岱宗之上望出去而“决眦入归鸟”,以此“状眼界之空阔”,那才是比较通顺一点的。
不过,在看过历代这些注家的注解之后,我还是觉得,无论是从远处向岳而望地来看岱宗上面入林的归鸟,抑或从岱宗那里远望出去看那些远处的归鸟,那个决眦的用辞,实在有点太重。放眼看一下归鸟,为什么要眼眶欲裂地这样瞪大了眼睛呢?即便归鸟在极远处,而它的归巢更是远得极微小,根本看不清楚,何必这样瞪大了眼睛,极尽目力地细看呢?由岱宗的山麓或是山腰远望出去,那是要享用眼界空阔之舒畅,也同样没有什么必要如此决裂目眦地去“狠命地盯视”,莫非老杜年轻时特别地有情趣,在归鸟当中想要辨认出一只特异而熟识的鸟,非要找到才能放心不成?一笑。总之,如果只是一般的登临送目,远望倦鸟归巢,实在是用不到这样“用劲费力”地张大眼睛的。这个小小疑问,自从接触了这一首诗以来,一直似有似无地存在着。
而且,这一个“荡胸生曾(层)云,决眦入归鸟”的第三联,两句的语序上也似乎有点不相入。如果决眦入归鸟照一般解作决眦见归鸟,那语序则是顺向的。而与之成对的上联“荡胸生曾云”,如亦作顺向的语序,则是荡胸而生出层云,在语义上实不可通。这一句的意思只能是生层云而荡胸,那么在语序上则是反向的。
这一点,其实有清一代注杜集大成的仇兆鳌已经以他的细如毫发的语感而感觉到了,这实在是出于一般的注家之上,但他提出的理由在我看来总不免有一点牵强。他说,杜句有上因下因之法,荡胸由于曾云之生,上二字因下。决眦而见归鸟入处,下三字因上。上因下者,倒句也。下因上者,顺句也。历代对于老杜的这一首《望岳》,都认为格似五律,而句中平仄未谐,盖古诗之对偶者,视之为由古诗脱胎而出、却尚未在律诗上成熟的一个过渡期的作品,但是同一联对偶句的语序,窃以为总还是一致者较为自然,一顺一倒则无论如何总有点强为之说辞,于义难安。
那么,暂且以语序相协为原则,两句当中“荡胸生曾云”由其义而可以肯定其为倒句也,推之于“决眦入归鸟”则也应为倒句,那便是入归鸟而决眦。由此突生奇想:其实,历代注家在立足点游移间之所获所感者,都各有一点道理。或许诗人是向岳而望,却是悬想登岱宗之种种情景;或许诗人实在已是到了岱宗的山麓山腰,虽未登峰造极,却已是感受到“会当凌绝顶”的气概。如是这样,那么诗人由岱宗而远望,才可说是“状眼界之空阔”,而远处的归鸟却是不知不觉飞近诗人“悬想或是实在”的立脚的山麓山腰而归巢,由远及近,猛地一下子扑面而过,让诗人吃惊得眼眶欲裂地瞪大了眼睛。
如此的一个“新解”,则不仅决眦的那一种“言重”的语感有了合乎情理的落脚处,不至于显得夸张无度,而且在联句之间语序的相协上也是消除了疑难,生曾云而荡胸,正对应入归鸟而决眦,两惬其意。
再者,从自然的常识而言,山麓山腰多林木,林木中多鸟巢,倦鸟归林正是当然。这里正是立足山麓山腰,倦鸟固然不必舍近林而求远木,那么我们解诗更是不必如此“舍近求远”,让老杜“决眦”两字了无安顿处也。况且,由此则金人瑞所引的那些“鸟望山投宿,若箭之上垛者然”之类生动的话,也不落空了。
本来说起决眦,往往会想起《子虚赋》里“弓不虚发,中必决眦”这一句,飞鸟扑面,或许也让老杜当时有“中必决眦”的一场虚惊亦未可知,又一笑。
得此新解,不敢自信,问了当时尚在中学读书的家里小朋友,他的复习诗文中有此篇目。他答了我一句:有这个可能,也算是一种解释吧。有了这个“评语”,我也算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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