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报~王婆撞上何九妻

  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

  《水浒传》中武大半夜死于非命,天色未晓,西门庆便奔来讨信,安排买棺收殓。王婆叮嘱大官人立即收买团头何九,以防他看出破绽不肯殓。大官人把何九迎在紫石街巷口,呼酒唤菜之后,银子便上场了。大官人最擅长金钱开路,买欢买色还要买人间公道,这十两银子能如愿否?《金瓶梅》和《水浒传》给出的是不同的回答。两部书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金瓶梅》里西门庆直呼何九为“老九”,似乎更热络,何九看到银子,说的是“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一“辞”一“受”,便是两样心肠。

  《金瓶梅》前十回多脱胎自《水浒传》,文字亦大致沿袭,略有改易,便见笑笑生用心所在。而大段沿袭者,概因《水浒》原文如斯精彩,足令后人观止,实不可改、不容改也。比如金莲拨火、王婆点茶诸节,已是文心绣锦,至茶房安排挨光计,先说五件事,后排十分光,如布奇阵而运筹帷幄,王婆俨然风月场中女诸葛,为淫秽市井留一段隆中对。嗣后诸事,件件不出茶房所料:金莲入局,西门做戏,递茶置酒,干娘离席,此时房中唯留孤男寡女……此情此事古今多有,此人此文则空前绝后。金莲之淫毒,西门之豪横,早已成千古典型,而论心术之毒恶,王婆实远在潘氏之上。导人通奸在前,推门捉奸在后:“你两个做的好事!”就此逼诱金莲日日来会西门庆,“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如此落力,所求者何?大官人所许之物也。所许何物?“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便成了武大索命钱。武大捉奸被打,生死难挨,扬言武松回来报复。潘氏并不回言,想是已动杀心;西门庆慑于武二之威,肝胆顿凉;王婆却只是冷笑,又排出一条长做夫妻的计谋。这条计又是丝丝入扣,细节到位:买药,调药,灌药,有条不紊;药转,药发,放命,一气呵成。预先烧下热汤,煮条抹布,人死之后揩去血迹,烧掉尸体。当夜金莲按计害死武大,却已手脚软了,还是王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里面,掇上楼来”,卷过了被,抹去了血,扛尸下楼。处理完现场再调理尸体: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换双鞋袜,白绢盖脸,净被遮身。夜半灯下,逐件安排,何等安然,何等惊怖!潘氏如此奸狠,杀人之后也不免“怕将起来”,独这王婆,无畏无惧,熟门熟路,使人不敢细想:她此前把弄过多少西门,摆布过多少金莲,又结果了多少武大?或许,二三十年前,她也曾是王家的潘金莲?只是年老色衰,看透风月却零落风情,只把欲孽和人命打包成一个又一个银子,一个又一个十两。

  十两银子,何九叔不敢不收,亏心事又不敢做,只得咬破舌尖血,假作晕厥。待武松来访,才挺身作人证,取出银两、骨殖作物证,真是精细人也,好人也。好人后面还有高人指点,这位高人,就是何九叔的妻子。都说《水浒传》丑化女人,何九叔的妻子算得上贤妻。何九假作昏厥,妻子坐在床边啼哭,倒是一片爱夫之心。九叔说破原委,既怕西门庆,又怕武二郎,左右为难。这妻子又是个有韬略的,“如今这事有甚难处”,便教何九送丧之时偷骨留证,武二来问即有见证,武二不问便留了西门庆面皮。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这位贤妻,倒正是王婆对手,留下了十两银子买不去的人间公道。

  《金瓶梅》毕竟不是《水浒传》,《金瓶梅》的世界里,何九拿了银子,安排火家,骨殖撒在池中,听说武二回来,早两天就跑个没影。再次出现,那是西门庆官场得意,何九兄弟犯事,何九请王婆带路,来找大官人通融。大官人也果然念旧,开发了何十,拿了个和尚顶缺。何九买了礼,跑来给大官人磕头,西门庆忙拉起来:“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

  清河县还是这些人的世界,西门不死,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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