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邪
花无邪
文/落墨惊云
01
康乃馨
母亲节那天,打算买一束康乃馨。
其实母亲平时不太瓶插,她更喜欢在小露台上一盆盆种,一盆盆养护,乐此不疲。而且她种盆栽是不分贵贱的,月季、昙花、芦荟、吊兰、小香葱、豆苗、辣椒、各种多肉,不知名小野花,捡到什么种什么。如今不仅主阳台、前后小窗台,一个小露台都种满各种盆栽,连楼下花园里也有她的一棵枇杷树。我眼瞅着这棵树从一粒枇杷种子慢慢长大,到如今结出一只只大枇杷。
每年枇杷结果时,母亲总要抱怨,那些小鸟太聪明,总能成功抢在她和父亲之前,把成熟的,蜜甜的枇杷变成腹中美食。而父亲总是偷偷跟我说,留着别摘,送给小鸟吃。我知道母亲不是不舍得给小鸟吃,而是想给我们献宝,想让她亲手种的果实,得到我们的品尝与赞美。而事实上,这些枇杷并不甜。
天下的母亲,大概都是一脉相承的“自私”,这“自私”真是天真可爱。而今年,我执意给她买了一束康乃馨,因为我不能确定,我还能拥有多久她这样可爱的“自私”。
送花到她家楼下时,她正在阳台浇花,齐耳的短发,专注的神情,突然看见我出现,眼里露出幸福的笑意。
02
芍药
在花鸟批发市场买康乃馨时,恰好看到有心心念念的芍药。芍药花期极短,但花型硕大俏丽。清代钱涛的《百花弹词》里这样唱:“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词里提到的“金带围”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北宋庆历五年,扬州太守韩琦家后花园的一株“金带围”芍药分了四岔,每岔开一朵花,韩琦请朋友来家赏花,饮酒谈笑间,把四朵花分别插在了四个朋友头上,没想到,四个朋友居然一一做了宰相,其中就包括王安石。不必深究这个传说里有多少添油加醋,穿凿附会的成分,仅凭芍药本身的气度,称之为花中宰相,也是一点不为过。至于词中提到的“洧水畔,赠与何人”则出自《诗经》。
比牡丹稍逊一筹的芍药,虽没有牡丹那种华贵气息,却比牡丹更觉平易近人。几次想买,总是错过花期。顺手带了一束回家,另外顺了一束紫色小菊花。
家里的青花浅瓷盆里还有几枝未开败的黑种草,替换下凋零的洋桔梗,尝试芍药与黑种草的搭配,效果竟出乎意料好。各种插花方式里,最欣赏日式小原流,有淡淡禅意与枯山水味。小原流讲究的是残缺美与不对称美,插出造型后,就算花朵枯萎了,依然可以营造一种凋零的荒凉美感。
芍药开得快,谢得也快,据说要用滚水烫枝后才能延缓花苞开花。但是买花的老板说她从未听说过此法,还说花是最怕热的,所以天热花期就短。其实滚水烫枝法应该有一定道理,因为古籍《瓶花谱》也有提及火烧梅花折枝的方法。我没有烫枝,听任花骨朵由着性子开,几天后就出现了颓色。不舍得丢弃,加几片绿叶,一段枯枝,衬着清香渐渐消散,身形日益萎顿的芍药,仿佛印证了岁月流转的天然态度。
03
荼靡
天气逐日炎热起来,街道两边的铁栏杆攀出一架一架的蔷薇,妆点初夏热闹的序曲。小时候,每当看见蔷薇花开,就知道又到了可以穿裙子的季节。臭美的天性,让我对蔷薇情有独钟,认定她是春天里最后的花朵。
长大后读《红楼梦》,看到麝月的花签写着王淇的诗句:“开到荼靡花事了”,这才明白荼靡花开才代表着春的终结。但是,荼靡花长什么样,从来也没见过。曾经一时好奇百度过,得来的答案稀奇古怪,查到的图片也含混不清。找不到,也就丢下了,毕竟生活中不缺各色花卉,少一种多一种,不过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我只是在心里把蔷薇认作荼蘼,反正二者都是蔷薇科。
偶尔读到一篇文章,才惊讶发现,原来荼蘼有着令人困惑的离奇身世,它突兀地出现在宋代,风靡鼎盛在两宋,又突兀地在元、明时代销声匿迹。荼蘼到底是什么花,至今是个谜团,难怪百度出来的答案什么都有。前不久在“上海发布”公众号一篇云赏花推文中看到说木香花就是传说中的荼靡,但细查查,木香也只是荼靡真实身份的一种说法,也曾被多次质疑。
唐宋以前,荼蘼以“酴醾”之名出现,这是一种酒的名字。到了中国历史上风雅无双的宋代,荼蘼不知什么缘故,一步登天,列入名花行列,并且备受文人士子的宠爱。
关于荼靡的诗词、记载很多,最浪漫的我觉得要数《诚斋杂记》里的一段记载:“范蜀公居许下,于长啸堂前作荼縻架,每春季花时,宴客其下,有花堕酒中者,饮一大白,微风过则举坐无遗,当时谓之「飞英会」。”光听“飞英会”三个字,就可想象彼时盛况。许下就是如今的河南许昌,范蜀公在他的长啸堂前种了一架又一架的荼蘼,每到春末夏初时节,就大宴宾客。若花瓣飞入谁的酒杯,就罚饮一杯。微风吹过,花瓣纷纷飘落,满座宾客的酒杯无一遗漏,同罚同饮。由此可见荼靡花的数量之巨。别说素爱风雅的宋人,任谁都无法抗拒这样浪漫的惩罚吧。
披花饮酒,暖风微醺,提笔联诗,烟丝醉软。此情此景,可以比照今时今日樱花季,人们围坐樱花树下,铺开餐垫,三三两两,任细碎花瓣落满眉发衣衫。哪怕没有吟诗作画,其中的诗意一样令人陶醉。至于荼蘼为什么突然销声匿迹,又究竟是什么花,是否是重瓣蔷薇,亦或是香水月季,或者木香,都不重要,我亦不想探究。反而觉得这样蒙着一层神秘面纱,隔着岁月的朦胧雾色,才更具风韵,更显风流。
阳光晴暖,我这里没有荼蘼,只有满架蔷薇在路边篱笆上炸裂了春色。花红郁郁,叶翠葱茏,想来千年前汴梁的荼靡此时应该也开得正好。我在蔷薇架下遥想古老的传说,仿佛与宋代雅士进行着一场隔空的推杯换盏。
夏天不动声色地来了,日子如常过下去。
04
琼花
有着离奇身世的并非只有荼靡,还有另一种花同样充满了神秘色彩,那就是扬州市花——琼花。它的身世与荼靡惊人地相似,突兀地出现在宋代,突兀地消逝在元、明时代。同样,至今无人知道究竟哪种花才是昔日琼花。
与琼花有关的最著名传说恐怕是隋炀帝为了去扬州观赏琼花,下令开挖大运河的故事。当然一代帝王再怎么昏聩,也不至于为了赏花去挖凿运河,但由这个传说可见当时挖这条大运河是多么劳命伤财,征用了几百万人,必然招来巨大民怨。而这条河挖通后所带来的巨大经济利益,想来绝大多数是为了皇家贵族服务,社稷的背后是劳苦大众的牺牲与血泪。不过,通过这个传说也可以显而易见看出当时琼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绝对是一流花品。
日前读清代笔记《扬州画舫录》,其中就有“无双琼花”一章。短短篇幅牵扯出了数十种考证书目,说法不一。我找了其中提到的部分文章查证,结果资料残缺不全,无奈放弃。文章中相对集中的观点有两种,一种认为琼花就是绣球中的聚八仙品种,这里的绣球,指的是木本绣球。还有一种说法是琼花就是玉蕊花,当然也有把牡丹和琼花归为一类的,不足为谈。
琼花之名最早可能来自宋代王禹偁的《后土庙琼花诗》序:“扬州后土庙有花一株,洁白可爱,且其树大而花繁,不知实何木也,俗谓之琼花。因赋诗以状其态。”
琼自然是美玉的意思,从王禹偁的诗序中可以肯定的是,不管琼花是今天的哪种花,必然花色洁白如玉,花品清贵出众。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只去过镇江,却遗憾错过了一江之隔的扬州。等空闲了,一定要去瘦西湖边走一走,尝一尝闻名遐迩的富春早茶,再去母亲家的老宅坐一坐。
05
玉兰
母亲故乡的市花是琼花,而我生活的城市市花是玉兰。
关于玉兰的描写文字,最让我感到困惑不已的是我格外喜欢的女作家张爱玲在散文《私语》中的一段描写:“花园里……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这么邋遢丧气的花。”
不知道张爱玲对玉兰有什么样的误会,但是,我印象中的玉兰从来没有见过一年开到头的,无论是白玉兰还是广玉兰。我一直怀疑,张爱玲看到的不是白玉兰。白玉兰开的时候极其热烈,往往一树一树狠狠地开,没几天功夫,就发黄,萎靡 。显出颓色的白玉兰的确不怎么漂亮,但要说邋遢丧气,也委实过分了些。
与张爱玲憎恨玉兰相反,我从小就对玉兰充满了好奇。那时,母亲是厂附属幼儿园保健老师,所以,幼儿园里的老师我通常都不叫老师,而叫某某姨。秦姨就是其中一位,人长得清秀,手也巧,我最喜欢缠着她给我捏各种彩泥小餐具。秦姨的餐具捏得精致小巧,让爱玩过家家的我不亦乐乎。秦姨还会做一手好菜,暮春初夏,幼儿园院子里的玉兰树开满了花,秦姨总会收集一些掉落的干净完整的玉兰花瓣。我问她要这个干什么,她会戳戳我的小脑袋说,炸玉兰花吃呀。虽然没有吃过秦姨亲手做的炸玉兰花,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玉兰花是可以吃的,而且很多花都可以吃,这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
后来读清代顾仲的《养小录》,里面有一章“餐芳谱”,就专门记录了各种吃鲜花的食谱,里面就有玉兰花瓣的食用方法:玉兰花瓣,面拖,油炸,加糖。先用瓜一掏,否则炮。
这段话前面容易理解,后一句用瓜一掏,否则炮,让人一头雾水。看了注释翻译,更加让我啼笑皆非,因为解释与原文一模一样,啥叫用瓜掏,啥叫炮,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有。后来看《风味实验室》,有提到《礼记》中记载了“八珍”,其中有炮豚。“炮”字此处读第二声,始于古代的炮刑,就是用碳加热,使铜柱变烫,让罪人站于热柱之上。“炮”用在烹饪上,就是指在急火上烘烤猪或者羊。莫非,《养小录》此处的炮也是急火烘烤的意思?那瓜掏又是什么意思呢?
古代文献留下的资料许多都因为年代久远关系含糊不清,比如这个玉兰花的炮,比如荼蘼、琼花的身世之谜,有时真想自己生出一双穿越的翅膀,不为遇见什么皇上娘娘,上演一出爱情传奇,也不为掺和什么宫斗权谋,只为寻找遗失的秘密,触摸古老的脉搏,这些承载了炎黄子孙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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