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年少】第十章 碧窗瑶瑟知风波·结拜
午后,暖阁。
沈慧薇穿着一贯的家常旧衣,昨日的热闹、繁华、喧杂,未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影子。
一进暖阁,华妍雪连声嚷热,天气也不怎么冷,屋子里却生了火炉。杨初云坐在炉边。
昨天光顾发脾气,如今细细看来,见他眉目之间有几分神似沈慧薇,想来他的母亲,和亲姐姐长得相似。眉下一双眼睛,尤其长得一模一样,澄澈如水,有着悲天悯人般对世事洞察的透彻。
他很怕冷,即便坐在火炉旁边,也还是淡蓝长衣,貂鼠领子从里翻出。
这是裴旭蓝拜师之后第一天,沈慧薇和他随口聊天,旭蓝正襟危坐,恭敬领教,或答一二,不时抬起闪亮如星的眸子偷望一眼,脸儿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华妍雪脱了外面长衣,左右无事,拿遏云琴,叮叮咚咚乱弹一气。
“小妍妹妹,弹得一手好琴。”
杨初云笑说,眉下一双眼,云淡风清。妍雪笑答,“乱弹琴!”手指连拨了几下。
杨初云道:“乱弹琴是这样,倒要请教一曲。”
华妍雪嘻嘻而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只有这乱弹的本事。杨大哥既这么说,一定造诣非浅,弹一曲可好?”
杨初云也不客气,接过琴,放在膝头,微笑道:“献丑了。”
是一曲《潇湘水云》,他年纪虽大不多,性情平稳、沉静,这一曲意境深远,曲到收尾,隐隐然天外梵音,落落不绝。
只听沈慧薇赞:“弹得好呀。”
杨初云站起,垂首道:“甥儿不才,慧姨见笑了。”
沈慧薇微笑:“你小小年纪,这就不容易了。”
杨初云得她之赞,毫无得色,叹道:“甥儿自幼体弱,不得习武,唯与琴书相伴。”
沈慧薇温言道:“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间,武功一途尚在最末。令尊大人执华南武林之牛耳,韬略雄才,济世胸怀,素为我所佩。”
杨初云肃然,道:“慧姨金玉良言,初云受教了。”
华妍雪拚命忍着笑,偷偷向旭蓝做个鬼脸,意思说:“照这样说,我以后也不学武功了,反正没用么。”裴旭蓝乖乖坐着,只把眼睛一霎,妍雪瞪着他,愣没明白这算什么意思。
沈慧薇忽道:“小妍,陪我出去走走?”
华妍雪热得汗也出来了,本来求之不得,但不知怎地,竟有些怕单独对她。略一迟疑,沈慧薇拿了长衣,已走出去。便忙跟上了,她在门外等着,把衣服给这小丫头穿上。
顺廊下默默地走,好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刚才,初云弹到第三节,水起云涌,你最是出神。”沈慧薇缓缓道。
华妍雪想了一下,点头:“潇湘水云这一节蔚为奇观,曲中达意,就好象身临其境。”
“这个曲子,我以前也弹过的,你没有同样的反映啊。”
华妍雪红了脸:“小妍不够专注,慧姨……”
“不是因为你,是因我的缘故。小妍,慧姨老了,心态和性情都差不多处于古井不波之境,云霞焕绮,波涛生丽……唉,我连这也体会不到的了。”
停了一会,她又说,“慧姨无能,同你相对,常常感到害怕,你这一片赤子热忱,慧姨可是报还不了。……只恐辜负你少年情怀、一腔热血。”
华妍雪情热难已,道:“慧姨,都是小妍任性,不应该乱发脾气。”
沈慧薇轻拍她手背,柔声道:“你不是任性,而是行事以率性为真。小妍,你一派纯朴,我本不该教你……可你若不自知收敛,这般冲动激烈的性格,终不免得要吃亏。小妍,人生有足有不足,武功、才华、地位等皆在其次,立身磊落,心胸宽大,方是一生为人之关键。”
妍雪似懂非懂地点头,“心胸宽大”,她要说的是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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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初云此次前来,除为生辰之贺而外,也为求治。谢红菁金针圣手,著于天下,杨初云不但天性气血虚亏,更属罕见全阴脉,不能习武。谢红菁亦束手无策,只传了一套针法,以助健体强身之用。
学针期间,华裴杨三个,约上芷蕾,常在一处玩耍。少年意气,颇觉相投。不过多半时候,是华妍雪和裴旭蓝厮混一处笑闹,杨初云和施芷蕾在一旁微笑相看。
杨初云说起他不能习武,是为恨事,华妍雪安慰道:“那没甚么。杨大哥,你是彬彬君子,才犯不着亲自和人家动刀动枪。今后若要打架,我和阿蓝帮你打,你跟芷蕾就在旁边掠阵。”
裴旭蓝忙道:“你小姑娘家家的,自然也不好出手,我来就是了。对头若太厉害,一来我们无缘无故,决不会和人家结怨,二来我们只管脚底抹油。”
杨初云莞尔,华妍雪笑道:“没出息。你先去问问昔年嚣尘清客的大徒弟是不是经常脚底抹油,再挑三十六计不迟。再说,别人也罢了,芷蕾将来必有麻烦,你难道也不和人家做对头?”沈慧薇有号“嚣尘清客”,这也是近来方才得知。华妍雪很喜欢这个号,慧姨可不是身处红尘心在世外么,比沈帮主或者江湖首盟贴切多了。
芷蕾进园的经过,裴旭蓝早从她口里得知,弯起食指击额道:“哎哟,我倒忘了,这架非打不可。”
杨初云微笑道:“叆叇天下第一帮,何事不能迎刃而解,蕾妹即有对头,只怕不必等上数年,早便可解决了。”
华妍雪心里一奇,瞧瞧他,再瞧瞧施芷蕾。——这温吞吞的小君子几时和芷蕾这样称兄道妹的亲热了?而且看施芷蕾的神色,也没有任何不妥。杨初云敏感,被她看得不自在,遂执了旭蓝道:
“裴世兄,我俩一见如故,不如效仿父辈,结拜为兄弟如何?”
裴旭蓝自无异议。
论起年龄,自然杨初云大。华妍雪设法为他们寻了个香炉烛台来,对天结拜为异姓兄弟。
裴旭蓝没有想得更多,只是杨初云在站起来后,瞥向两个女孩的眼神里,暗蕴深长笑意。
——施惟有一个朋友,形影不离,情如姊妹,而现在,他和旭蓝结为兄弟,他们四个人,两对,便当真融为一体,彼此不分了,即使自己不在清云园,相信义弟裴旭蓝必也在伊人面前常常提及。
这样曲折的念想,精灵古怪如华妍雪,也决计猜不到边,毕竟才只十岁的孩子,对于大男孩微妙心思,摸之不透。
他们结拜之处选了个山上清净之地,忽有一阵怪异之风呼呼卷来,先只在头顶,继之盘旋而下,吹得人面不开。
这自上而下的飓风怪异之极,华妍雪以手遮挡面目,犹自不肯少说一句:“呀!这是什么鬼风,吹得人阴森森的。”
耳边若闻咯咯轻笑,有一道细细的声音:“鬼风去也。”
华妍雪大骇,立知是敌人,强自睁眼向芷蕾那边望去,依稀只见最后一幕——芷蕾凭空拔地而起,卷在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里,倏忽而逝。
“糟了,芷蕾!芷蕾被劫走了!”
片刻后,清云警钟绵延不绝,起起落落,响彻八百里连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