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三章 阅尽人间盛衰草·夜会
我未回头,只轻轻道:“菊花阿姨?”
她道:“你是在等我吗?”随后一只手拍到我肩头,“跟我来。”
我站起身来,月下只见一道淡灰色影子迅速掠去,身法之快,世所罕见。我一提气,赶了上去。
她显是有意在试我的功夫,越奔越快,轻如狸猫绝无声息,我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时之间,却什么都顾不得思考了。
她募然停步转身,我也刹住脚步,眼扫四周,这一阵疾驰,到了一处隐僻绝谷。
她双目炯炯有神,向我看来,半晌,扑地下拜:“参见大小姐。”
我吃了一惊,忙扶她道:“菊花阿姨,你是我的长辈,请不要多礼。”
她道:“故主之女,这是应该的。”继而话锋一转,“若非今日见到大小姐,我还不知大小姐已经回来了。”
我不知怎地,略有愧意,说道:“你认为我该不该回来?”
她笑道:“大小姐这么做当然自有道理,好比——你对谢帮主说,她已决定了,你照做就是。你明知她决定了的事,就算你质疑,也不会改变。对菊花来讲也是如此,大小姐决定了的事,菊花只想着如何尽心尽力帮助大小姐,其它事情我都不会多想。”
她无疑是听到了静室谈话。我只得点头。菊花侧转了身,仰头凝视长河明月,眼神温柔,我知道她这一刹那在想着我母亲。她缓缓说起身世:
“菊花是一个孤儿,被人倒卖了两次。从小受到欺凌打骂不计其数。长到十五六岁,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看起来只象十一二岁的小孩。那一次在人贩市场,我头上插了草标子卖,我在生病,看上去就要断气似的,人贩子逼着我爬起来又跳又叫,可是没用,谁都看出来我有瘟病,买了回去立刻死掉还是小事,说不定还会传染。卖了两天,也卖不出去,人贩子急了,当众打骂,忽然有人说:如果他能用十样东西折磨我至死,就付他四十两银子。”
她大大咧咧的回忆从前之事,提到加诸在她身上的苦,仿佛在说着人家的事,一点不觉伤心:“奴隶的命不值钱。四十两银子都能买个管事了,我这将死的人还能值四十两银子,人贩子当然高兴极了。那个人的仆从找出十样东西,鞭子,匕首,绳子,石头,好象还有牛皮什么的……我记不准啦。这十样东西,每一样都要用到,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用的过程当中我不能死,直到用到最后一样,是筷子粗细的一根硬柴禾,才可以把我一下致命。我在当中死了,或是最后没死,都得不到银子。这个过程当中,随便哪件东西要我死都很容易,偏偏我不得死,而最后那根不粗不细的柴禾,要一下致命,倒有些难度。人贩子一边思考,一边在我身上下手。两个人抓住我的手臂,我光着身子,象畜生一样尖声厉叫,身上的血,一滴滴滴到地上……”
我虽知她最后被救,而救她的人定是我母亲,仍然为这样的惨厉而失色。
“那个时候,她象神仙一样的来临。她穿着白色的衣裳,乌黑的长发垂到腰后,她当真是个仙子……我透过带血的眼睛看她,看不清面貌,只觉得有烟霞云雾绕缭在身周,她在云端悲悯地望着受苦世人,那双眼眸,只有天上的月,才有那么纯净,只有天上的星星,才有那般璀璨。周围本来看我被折磨无不兴高采烈,但她一出现,人人都窒息般盯住了她,不知不觉鸦雀无声,在她身边,逐渐让出一大片空地来。”
那是我的母亲了。我咬着唇想,那是如何的丰仪?不能想象,那神仙般纤尘不染的人物,却出入在人贩子市场那么肮脏残忍之地,我的母亲,只合做一个出世之人,而她一生,却为入世而亡。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似是不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的残酷。过了那么一刻,人人都觉自惭形秽起来,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菊花幽幽的语气,如在自语,“她语音也如月般宁静轻柔:我买她。”
我听着不由吁了一口气,菊花笑了:“你道是完了吗?还没有呢!——那个人,要十样东西折磨我死的人,是个三十来岁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他要我死,只是因为百般无聊,下人帮他想出来的取乐法子,现在来了你母亲,他觉得似乎比弄死我更好玩了。于是他也出价来买我。他出的价钱,我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娘的神色微微一变,失望地低了双眸,那个价格,以当时清云势力来讲,是太高了,肯定不能为一个奴隶如此挥霍。”
“那……后来呢?他把你送了给她?”
菊花微笑了:“是啊,大小姐猜得没错,不过,也可算是买下来的。人贩子乐坏啦,当即把我送到那人面前。我浑身是血,污秽不堪,那个人及他的下人都嫌脏,皱眉退开。这时姑娘突然过来,把我抱住了。别说是旁观的那些人,连我都吓呆啦,她那么干净,那么超凡脱俗,怎么可以抱住满身是血、肮脏不堪的我?她轻轻地抱住我,分外小心,不是为了怕弄脏她的衣服,而是为了,怕弄疼我身上的伤口。她抬头,很坚定地对那个人说:我一定要她,还用刚才的价钱。你不答应,我就跟着你,偷也好,抢也好,总之我要定了。
“那个人听她这么说,越发高兴了:要定了?这么说好象你看中了情郎一样,很容易让人误会,你是要定了我呢。她一点笑意也没有:我要定了她,你让不让?那人说:不让,你别忘了大离朝有王法的,我现在是她主人。她说:王法?王法不外人情,奴隶生来不是让王法折磨于死的。
“那个人可答不出来了,于是说道:姑娘,咱们不妨商量一下,请茶肆小坐。她说:我和你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一说,她忽然动武,我眼前一片白晃晃的东西,先后缓急向那人飞去。那人大笑声中,一一用纸扇托住,姑娘抱着我,在这阻挡的片刻功夫,就飞身出了那个陷人魔坑。”
菊花语气之中,对我母亲敬重之意,并未因时光流逝和伊人故去而减去半分。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说也是送也是买了,我母亲掷过去的是银子,而那人能用纸扇一一托住,自然非同小可,武功当远胜于那个年龄的母亲。他既不追,也等于把买下来的奴隶送给我母亲了。
“买下我以后,我病得越发沉重,一天天连眼睛都张不开了。眼见得救不活我了,姑娘整天守在我身边,叹息、落泪。就在她以为无望时,来了一个自荐医生,一出手便使我死里还生,原来他竟是南道北医中的北医淳于极,直到现在大概还传在医术上没有人能胜过他的。”
北医后来收了谢帮主做徒儿,但在那个时候,母亲亲自出入人贩市场,叆叇尚无很大势力,当时,就是用请,也不一定能请来名头如此之大的医生,更别提自荐:“这人是那个折磨你的人派来的罢?”
菊花一笑:“是啊。大小姐也猜到了吧,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请动到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北医?以母亲后来的地位,那也是可以的,但是菊花让我猜的这个人,我很清楚,他必定不是江湖中人。我淡淡道:“我不关心那人,你往下说罢,后来如何?”
菊花继续她的故事:“我人虽好了,因受惊吓折磨过度,变得痴痴呆呆。人人见我都笑姑娘,千方百计买回来一个傻子。姑娘可不因此看轻我,她给我取名菊花,教我在住所附近种上菊花,教我识字,念菊花诗,她希望我象经霜的菊花那样,傲然不败。她还教我武功。说来也怪,她教我识字念书,那算是白废心机,学起武功来,却如有神助,不出三年,就已很好。刘玉虹刘姑娘笑她捡回一个大活宝,人是白痴,可这么高的武功,与她形影不离的,等于武功平白高了一倍。姑娘性情温和,从不生气,听得刘姑娘取笑我是个白痴,却忽然沉了脸,一句不说地走开。
“叆叇发展非常之快速,短短几年已令整个江湖不敢小觑,她的功劳可谓最大。白帮主有退位之意,她所中意的继任帮主人选,姑娘地位还更重于慧姑娘一些,姑娘坚决不肯,于是白帮主禅让给慧姑娘,她自己担任刑部。
“其实象姑娘那样的人,只合如浮云闲散,世外逍遥,可是她的一生,仅为清云忙,为它生,为它死。到头来……倒真如浮云掠地,什么都不剩下了。”
我微笑着,忽视菊花的感慨:“菊花阿姨,那么……你的痴病几时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