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八章 迢递清野路蹒跚·强邀

迢递清野路蹒跚

接下来发生的事,似未在谢帮主料中。

其一,许瑞龙对于我赴京表现出的热情,超出包括慧姨在内的想象。他几乎每天下朝后,都要到清云别邸来坐一坐,说几句不知所云的话,弄得我几乎每天都受煎熬。

其二,朝廷下旨为文焕父母修坟,建忠义祠,以念彭总兵为国捐躯。文焕本打算京中告一段落后,才请旨回乡,没料到皇帝对此事比他还热衷,巴巴的为他特别选定了主事官员和日期,隆重非凡。

日内就要起程。

文焕领旨,着手准备回乡事宜。

我反无所事事了,百无聊赖的看着他忙,文焕道:“大姐姐,事一了,我即刻回来复旨,你一人在京,事事保重。”

我点头,眼前不争气的浮起雾气,说不清是伤心,还是羡慕。文焕慌了手脚,急忙忙托词安慰:“其实,也没什么好修的,衣冠冢而已。人已故,况且过了这么多年,纵复身后虚名,又值得甚么?”

我微微苦笑,这样粗豪的少年,也会得善解人意,开导人了么?

文焕的父母,云姝十二中难得的佳偶,至今犹为清云盛传。那本是一个常见的开头,彭岳勖家道中落,投亲不遇反被诬陷,张恒贞路见不平,劫法场救了他,而他理所当然的认定她是与之指腹为婚的张家小姐。之后的过程变得曲折,甘苦莫辨,彭岳勖从军,岁月不经意滑过了若干个年头,当他屡积战功,成为敌军闻风丧胆的“无敌”彭,身披金甲手握荣勋,高高兴兴回来寻他的妻,却发现未婚妻张小姐早已出嫁,而且这张小姐并不是从前救他的张小姐。神秘女子踪迹无处可寻,当初获救疗伤的地方,已成为一堆废墟。战场上的不败之神,在那个废墟不眠不休等了三个月,一百个白天,一百个黑夜,终于,等到了身着红衣,象浴火凤凰那般美丽高傲的女子,张恒贞。

这样完美的故事,却挣不破笼罩在清云上方的不详魔咒。朝廷政变之后,瑞芒一次突然性袭击中彭总兵中陷阵亡,张恒贞在沙场上抢回他的尸体,被不分情由的军民诬为魔巫,她也不加分辩,更不逃走,紧紧抱着丈夫,在火中化为灰烬,同归尘土。战场燃起的大火,据说染红了整片西方的天空,经日不散。

与如此的激烈悲壮相对照,我的父母就平淡无奇,甚至最后那几年,我常很不情愿的想,是不是该称之为怨偶呢?还记得小妹身亡以后,母亲与父亲相对,看着父亲的眼神。我太小,事后多年才一点一点回味起来,那淡然的,沉默之下含着无以形容的惨伤的眼光,父亲忍受不住,一步步退出居室。自此,再无往来。

父亲极疼爱孩子,陪伴我们,与我们相处、调教、嬉笑,时间远比母亲为多,作为女儿,我在情感上对他要比对母亲更加依赖。自从决裂,父亲却有意躲着我,即使母亲失踪,他也不肯来看一看,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抛在清云园,任凭我写信求他,甚至偷偷跑出去,执意独自也要上京,他那里沓无音讯。

直到我被祖母接回家,他孑然一身归来。我竟然几乎不认得他了,父亲是世家子,一向以俊逸出尘、优雅雍容闻名天下,然而那时,他形销骨立,意志消沉,不到四十,鬓边已生出无数白发,眼底那种浓重的沧桑,好象提前走完了一生。

那一夜,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他醉了,一直一直对着我哭,说道:我对不起你母亲,更无颜做你的父亲。云儿,云儿,我不是她的好丈夫,可你要做一个她的好女儿。我死后,没有资格与她葬在一处,但只求,你把我的尸骸,葬在她下方,我要守着她,护着她,我要她再一生,再一世,不受半点飘零欺辱。

夜半,他便匆匆离开,不到一月,传出了护主身亡的噩耗。

“虽然……只是衣冠冢,可……”我喃喃地,说不出,心头辗转痛楚。

父亲醉后那番言语我牢记在心,我一点也不懂,不想懂,但也由此立下愿心,要令我父母合葬。——在这一点上,我这不孝女儿,是不能听从我父亲醉中嘱咐的。他深埋于心底的愿望,不必说,然而我明白。

但此愿达成该有多么困难啊?父亲的遗体,祖母化了极大代价赎回,可母亲呢?她的坟头,想必早已荒草萋萋,十年来寂寞冷落,无一人祭奠。

朝廷追复他们,并不代表清云就会追认我的母亲,但总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开头。也许,走下去很难很难,也许,我心中很怕很怕,但这无碍我一步步走下去,我一定要归复我母亲名誉,我要把父母合葬在一处。

“傻丫头,又哭了。你的眼泪通河还是通海,流个不完。”

耳边语声传来,我怔了一怔,面前的人换成了质潜。

心事为他所看穿,我有一丝难堪:“你别老管着我行不行?”

他道:“到我家去吧。”

我诧异,瞧着他肃然的神色,不象在说笑:“去你家?”

质潜的眉头这一刻是压抑着的,很不耐烦,因着我的不爽快:“许丞相天天过来打扰你,文焕走了这里你也不熟悉。不去我家,你还去哪?”

他不容我再有置疑,把我一手拉起来。我道:“好歹我叫迦陵收拾了东西再走。”

他头也不回的答:“迦陵会收拾的,她不是三岁孩子,非要你提醒了才会做事。”

出别邸,一意朝前走,毫无坐车骑马之意。我想问他,但知多半又会被打回来,忍住了没问。

阳光灿烂,我这些日子心绪不佳,连房门都少出,乍然接触到刺眼的万丈光芒,有一刻眩晕。他猛地住脚,冷笑:“你看看你,象什么样子,成天躲在房里,想心事,流眼泪,把人搞得苍白虚弱,你倒真是越来越象深锁侯门、高贵娇弱的千金小姐了——不,晋国夫人!”

他的眼睛里一点不掺假的怒火,我静静听着他的教训,他恶狠狠说完了,继续恶狠狠瞪着我,道:“怎么,又生气了?”

我无奈地摇头,低声说:“好象你在生气。”

“我哪有生气?”他的眉头又拧起来,他停了一停,眼底里掠过一阵痛楚,火爆的意念在这阵痛楚中突然倾颓下来,“云……”

这个人毫无顾忌,吸取了上次野郊措手不及的教训,我不再让他说出不想听的话:“照这样走法,天黑了也到不了你家。”说罢,加快脚步径自走了。

住入宗家,果然清静下来。许瑞龙和宗家素无联系,自然也不好借故上门。

质潜尽管事务忙碌,仍然每天抽出空,陪我拜访朝中大员,逐个旁敲侧击。多日奔劳,成效甚微,这些朝廷的大员,即使自己有主意,也是支支吾吾,话东指西。他们抬出了许瑞龙,许相权倾当朝,百官唯其马首是遵。

还提出另一个人,枢密使龙谷涵。龙元帅天下兵权集于一身,自然炙手可热。“我朝唯许相,与龙元帅,出言可决。”说这话的礼部侍郎杨思汛,暗示着让我们从这两人之间择其一。

对许瑞龙,我怀着一种几乎出于本能的恐惧,最好永不见他面。况且以他和清云的矛盾,想他来支持清云,根本是异想天开。而龙谷涵,质潜入京以来也就要找此,恰恰巡边在外,求访不得。

在这期间,我亦见到宗家举足轻重的人物。头一个梁三爷,质潜祖父辈的老人,质潜对他十分尊重,目前已不管事。温八,他比质潜更早动身,途中安排事宜,反而晚到京城,我住到宗家以后好几天方才归来。他和梁三由于位望尊崇,别处另有府邸,鉴于近期宗家的那件大事,温八住在府里协办事务。秦十五秦十七,同胞兄弟,是目前质潜的得力左右手。

兵备权争取的失利,最有可能是内部出了问题,但这些人,无论哪一个让质潜去猜疑,去揣测,都是无法忍受的痛苦。他们都为这个家族出过力,流过汗,甚至冒过凶险拚过命。从感情上来讲,质潜决然无法想象这几个人当中出了纰漏。

宗府后园,有大片无边无际的果树林。这是由于质潜那体质先天虚弱的父亲,生前几乎以果为食,专门种植培养的。我小时来玩过,逢果树交替果熟的时节,绿叶滴翠,金梨,紫葡,红枣,苹果压枝,香蕉垂体,一树柑橘丹林尽染,五彩缤纷灿若云霞。

我如今所住的屋子,每日早起晨妆,自窗中望出去,阶前一片浅绿,草尖叶儿上露珠滚动,在早起晨光下晶莹闪耀。延伸出去,就看到那片果林。杨梅、桂圆等果树叶四季常青,远观垂垂如碧玉雕成,虽未到大量开花时节,一股天然果实的清新香气已在林内氤氲弥漫开来。

迦陵和几个丫鬓在草坪上玩耍,清脆快活的笑声伴随春风一阵阵送进房来。天气逐渐变暖,她脱掉了鼓鼓的小棉袄,换上红袄红裙,只有肩、袖、裙子的下摆坠了一圈细绒,越发映衬得脸儿雪白,大眼睛永远因为欢笑而弯弯向上如新月。

几个女孩子玩着捉迷藏游戏,边玩边逃,钻进了果树林中,起先还看得到人影晃动,过得一会渐行渐远,只听见隐约嘻嘻哈哈的笑声,看不到人了。

云十洲 | yunshizhou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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