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老嘎曾家塆

我的幼年分为两个阶段,前期是嘎婆带的,但是那个阶段我还不会记事,基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1970年7月以后直到我去上小学读书这一段时间,我是由鄂婆(我祖母)带大的,这阶段的事一点点地倒还记得一些。

鄂婆带着我的时候还不到60岁,所以她每天除了家里的养鸡喂猪,还能够去自留地打理菜园子,还能够走走亲戚。我脑海里所有关于蔬菜和菜园子的记忆大约就是那时候烙印下来的;鄂婆走的亲戚主要是两家,一是寅卯山下的十榨村(那时候叫延安大队)的姑婆家,一是她自己的娘家——离汪岗镇不远的石佛山村(那时候叫新路大队)的曾家塆。姑婆,是鄂爹的老姐姐,姑婆家,鄂婆一年大约去一次,而曾家塆,鄂婆每年至少要回去两次。鄂婆的娘家就是鄂爸的嘎婆家,也就是我老嘎的家。那些年鄂婆每次回曾家塆,基本都会带上我,所以对于曾家塆的老嘎家,我也有清晰的童年记忆。

图上刘家塆至曾家塆的两条路,近路多为山路,远路则是乡村公路。

曾家塆在汪岗往梅山、南凉的乡级公路上,交通很便利。如今从我们刘家塆去曾家塆主要是走乡村公路,大约十华里;但是鄂婆带着我回曾家塆老嘎走的路则是另一条山路为主的近路,不过八华里。三四岁的时候,我脚力不足,总是鄂婆牵着我走一段,歇上一会儿;五六岁的时候,则是我常常走到前面去,等她小脚一翘一翘地赶上来。

鄂婆年轻时候一定算得上是个有点名气的人,否则在她回娘家的一路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叫她“大姐”,好像她一辈子的熟人全都在这一段路上。张安河东岸尚属于我们刘家塆和刘家窑的地面,自不必说;过了天宝桥,进到张安河以西的区域,从金盆架走到莲花村,每碰到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婆婆,她都会家长里短地搭上半天嘴。常常是早饭点从刘家塆出门,到曾家塆时,我们俩才将将赶上中午饭。

地图上的刘家塆全貌。A为我家旧址,B为我家和细爷家住址,C为大爷家住址。

老嘎家姓潘。老嘎所在的曾家塆,并不姓曾,应该有好几家姓,而潘姓、杨姓是大姓。熟悉评书《杨家将》的人知道,民间似乎有“潘”“杨”两姓不睦的说法,但在曾家塆这两姓却世代和睦相处,这是我一直感到惊奇的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很特别,就是老嘎家的房屋结构与别的人家不一样。当年,老嘎家的房子在曾家塆处于依山傍水的位置(见下图中A处),屋后是松竹茂密的青山,门前是一汪水域宽阔的池塘(早年那池塘比如今的水域要大得多,在池塘的北角和东角上各有一眼水井,清洌的井水滋养了一塆人)。老嘎家的房子与周围别家不同,印象特别深,那是一个扁长的T字形结构,T字上面的一横较长,约有六联房子,T字下面的一竖较短,只有两联房子。在那一长横的六联房子里,大舅爹家两联,细舅爹家两联,另两联中,一联是二舅爹和细舅爹两家共用的厨房,一联是三舅爹的;而那一短竖的两联房子,靠里那一联是堂屋,靠外那一联是二舅爹家的。老嘎跟细舅爹家住,所以那位于T字一短横的堂屋成了老嘎家的主屋,坐北朝南,正是顺风顺水的好所在。

地图上曾家塆大部分,A为老嘎家旧址,二舅爹家的九表叔仍住此地,B为二舅婆家住址,C为大舅爹家大表伯二表叔家的住址,D为细舅爹家住址,E(已处在图外了)为大舅爹家三表叔、细舅爹家的两个表叔的住址。

老嘎家人好多啊。

老嘎也就是老嘎婆,是鄂婆的娘,是老祖宗(老嘎爹我没见过)。老祖宗有七个子女,也就是说鄂婆有姊妹兄弟七人:鄂婆排行老大,大舅爹排行第二,二姨婆排行第三,二舅爹排行第四,三舅爹排行第五,细舅爹排行第六,细姨婆排行细咩(老幺)。七个人中,除了细姨婆年纪稍轻些,其余六个在面相上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眉目之上都有抬头纹,脸上不着肉,脸颊瘦削。老姊妹三人:鄂婆嫁到我们刘家塆,二姨婆嫁到竹瓦李家塆,细姨婆嫁到离曾家塆不远的陈家塆。

大舅爹生有三个儿子,依次是我大表伯、二表叔、三表叔,应该还有个女儿,但是我没见过这位表姑;二舅爹也生有三个儿子,我分别称他们为奎明表叔、九表叔和黑皮表叔,还有大毛和小毛两个表姑;三舅爹因自幼患疾病落下后遗症,终身未取;细舅爹也有三个儿子,是业明表叔、爱明表叔和石明表叔,还有一位小名叫细胖儿的表姑。这一代人中,黑皮表叔、石明表叔和小毛表姑比我年龄差不多。细舅爹家最后一位超表叔比我小多了。

舅爹们的孙子辈中,跟我一样属于六〇后的是学初表哥和学林表弟,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扒沙玩泥巴。比他俩小一些的表弟表妹们都是七〇后了,我很少与他们一起玩。

鄂婆每次回曾家塆,二姨婆、细姨婆也会相继赶回。老姐妹回娘家,大舅婆、二舅婆、细舅婆最开心。

第一件事情:闭衬。三个舅婆翻出各自家中穿破的旧衣服,堆在一起,先用手撕开,再用剪子剪去毛边,按照厚薄分门别类叠放;然后卸下几块门板,调好一钵子米糊或者面糊烧成浆巴,均匀地在门板上涂刷一层薄浆,对缝粘贴好各色布片;刮平,再涂,再贴,再刮......在不知道蒙了多少层布之后,大舅婆一声吩咐,力气大一点的石明表叔和学初表哥就把门板抬到太阳底下去晒了。几块门板都糊好了,要半闇昼的工夫,大太阳底下晒两天,蹦蹦干了,粘在门板上衬布就可以揭起来了,卷成筒,留着衲千层底的布鞋或者棉靴用。

第二件事情:做鞋。鄂婆是旧社会里走过来的小叫婆婆,自己穿的蚌壳鞋全是自己做的,每一双鞋子上还有她自己缝制的花纹,因此无师自通地会做虎头鞋了。所以有她这个大姐姐带头,姨婆舅婆们就跟着做起了小孩子穿的虎头鞋。我记得大舅爹家的三表叔、二舅爹家的奎明表叔结婚之前,老姐妹们还凑在一起做过未来小孩子用的花鞋、围兜。老嘎婆年纪大,眼神不利索,做鞋的事她插不了手。但是她喜欢使唤人,坐在堂屋门口,一会儿叫老女儿们做这个,一会儿喊媳妇们忙那个,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第三件事情:腌菜。往往是萝卜菜,洗干净了,晒脱水了,夜晚就在柴油灯下,几把菜刀上下翻飞,案板上咄咄咄的切菜声音要到很夜深才停歇下来,然后由大舅爹的大儿子我大表伯把这堆成小山一样切好的萝卜菜英子一坛坛一罐罐地装好,放上盐,封口。大表伯是聋哑人,只有大舅婆最懂他,她能指挥着大表伯一样一样地把事情做到极致。有时也腌制一些萝卜头、洋姜头。

地里收回的萝卜菜,萝卜和菜叶子分别洗净后处理,萝卜留到沙屯里,可以吃一个冬季,叶子则晒蔫后,切碎,做腌菜。

鄂婆每次回娘家总要住上三五天,二舅婆细舅婆家里孩子多,房子挤;恰好那年头三表叔在部队当兵,所以鄂婆带着我住在大舅婆家多些。有时候老姐妹凑齐整了,细姨婆即使家近也不想回家了,大舅婆就让大表伯带着学初表格打地铺,把床铺让出来给老姐妹们。即使在娘家,鄂婆每天早上依然早起,帮舅婆们忙早饭;饭熟了,就叫表弟学林来喊我起床,学林在外面唱开了:“大舅大舅,困到饭熟,听到碗响,爬起来抢......”其实我和学林是同辈,谁也不是谁的大舅,只是那歌谣的唱词就是那样而已。

鄂婆和她的老姊妹们忙的时候,我则跟石明表叔、黑皮表叔、学初表哥、学林表弟一道满塆捞,扒沙、戽水、作凼儿。跟刘家塆的伢儿喜欢玩弹子车(拖拉机钢珠轴承做滚子的玩具车)和铁丝枪(用铁丝完成的手枪)不一样,曾家塆老嘎的我的这些年纪相仿的表叔表哥表弟们,好像特别喜欢玩水——也难怪,出门就是大水塘,水塘的东北西三面都是高岗,山沁、雨水总不断顺流而下,拿一个小铲子随便在一道沟坎里就可以“拦坝筑渠”了,从上往下一级级地作凼儿,当最上面的水凼儿蓄满了,就捣毁它,看它的冲击力能掀翻“下游”的几座“水库”。

小毛表姑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但是她是勤快的女孩子,不跟男孩子一起野。当我们几个脏得像一群灰泥巴狗一样回家的时候,小毛表姑早已从后山上拗回来一箢篼枞枒丝。有一年曾家塆西边那一大片竹园开花了,所有的竹子都砍了,大概又赶上两户人家在这里开地基,把竹园子的土往下挖了好深,我们几个男伢儿也不去别处玩沙玩水了,跟着小毛表姑一道,在那新翻的黑土里抖出竹根,当柴烧。那是我记忆中难得的一次小毛表姑带着我们一道玩了,其实是帮她捡柴呢。

大约是1975年左右,细舅爹和老嘎婆相继去世,那两次奔丧是鄂婆、鄂爸和我三个一路都去的。鄂爸1959年读师范时候的铺盖就是从细舅爹的床上抽去了,此后好多年细舅爹冬天都是有盖被没垫被这么苦过来的,所以鄂婆要鄂爸一辈子记得他的这个好。对于老嘎婆而言,鄂婆是老嘎的长女,鄂爸是老嘎的长外孙,我是老嘎的长曾外孙,我们都是从这个老兜子长出的枝叶,送老祖宗最后一程我们三代必须一起去。

老嘎走了以后,鄂婆明显地见老了,回曾家塆的次数慢慢地少了;我上小学以后,几乎再也没有跟着她一道回曾家塆了。1990年春季,鄂婆偶感吃东西难消化,去黄州大医院检查居然是胃癌。到处求医问药也没有起色,一年后终于卧床了。那年7月鄂东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雨停的那一天,鄂婆忽然振奋起精神,穿戴整齐下了床,完全不像是卧床两个月的老太太。婆说,想要回曾家塆一趟,还说老嘎托梦来,想她了。谁劝都没有用,她执意要自己走着回去一趟;当她拄着棍子走到铁路坳老韩家的店门口时,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了。我赶紧出门跑到老韩家把她背了回来。回家路上我对鄂婆说:“婆,等你身体好起来,我再跟你一起回曾家塆老嘎家。”

可是,鄂婆终于没有挺过那个夏天,直到8月中旬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都没能再回曾家塆看看。她这是急着去见老嘎婆吗?当年我曾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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