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春风欺不在,一年弹指又春归 | 今日谷雨
信息来自冰,就是她建议我继续坚持写节气专栏的。
诶?
其实节气的名字都好好听啊,雨水,白露,芒种,夏至。
那为什么最喜欢谷雨呢?
也许因为有布谷鸟鸣叫的感觉?又在下雨。——但是我知道谷是稻谷的谷,哈哈。
是吗?我说:等我写的时候再查查看。
不过古人和自然有这么深的关系,真好啊。可爱的她最后说。
回完信我又站在绿意葱茏却落英满地的园林里面发了一会儿呆。谷雨的谷是稻谷的谷吗?可布谷鸟的谷其实也是稻谷的谷呀,本来也就是在要播种的季节才“布谷布谷”地叫着的。后来我在古猗园里还真的见到了一只黑背黄身的小鸟,看样子像是黄鹂,就是我写过的“离黄穿树语断续”的离黄,遂高兴地指给同去的友人看。我知道布谷鸟不是长这个样子的,它是一种灰褐色有黑纹的朴素的鸟,会在春天的清晨以每分钟二十多次的频率连续鸣叫“咕咕咕咕”长达半小时……甚至还有一个糟糕的成语与它相关:鸠占鹊巢。
而布谷不是做巢的鹊,是占巢的鸠。
——纵然如此,我也很难讨厌起布谷鸟来,是不是因为它是负责送别春天的鸟呢。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都是说天气不再冷了的意思。
可料峭春风吹酒醒,春寒漠漠拥重裘,当有一天春天不冷了,缘分也尽了。这些天本就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听到轻轻的鸟叫,啁啁啾啾呖呖嘤嘤,脆生得教人心动。抬头去寻,晴空一碧并无只影,空自眼酸。无论所住的小区院子,路边步道,只要有枝可倚的地方,总会接头暗号似地出现这么一两声,短促,嘹亮,我通常分不清它们谁是布谷、谁是燕子、谁是戴胜、谁又是黄鹂。但与此同时,鸣啭日益响亮也就意味着这春日行将过去。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送春》王令
在汉语传统里,官方安排送春的鸟类代表叫子规,更常见的名字是杜鹃,而四声杜鹃就是大杜鹃也即布谷鸟,正是谷雨时最活跃的鸟儿——找了四声杜鹃的音频来听,果然是似曾相识的“不如布谷、不如布谷”,四声一顿,清晰无比,也有听成是“one more bottle、one more bottle”的——听者必是外国酒鬼无疑了。
当布谷叫子规不叫鸠的时候,实在是形象相当凄苦的一种鸟儿。一切的好事都和它们不沾边,要化作春心寸断的望帝不提,连挽留春日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不由分说交给它,怨不得只能夜夜啼血:布谷布谷——臣妾做不到也么哥!布谷布谷——臣妾做不到也么哥!
然而,这种名字众多的鸟儿性情和人类一样复杂,天然自带许多面具,换一个名字,就变一重身份。它是整个春天出镜率最高的鸟儿,和与它名字类似的谷雨节气差不多一样忙:
“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鸣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任降于桑。”
这时节,第一要留心池塘春水生,或许已有浮萍悄悄长成了。第二是布谷鸟抖擞尾羽,终于按捺不住要提醒人们播谷的热情。再三,又到了戴胜鸟栖息在桑树之巅的季节——戴胜比布谷姿容艳丽得多,而桑麻暗指农事。此外,各地习俗不一,通常还包括采春茶、祭海、沐浴、食香椿、走谷雨、祭仓颉、种棉花……等等不一而足。总之,都是随分而动的事,古人一旦忙碌起来,便顾不得送春伤秋,只有不事稼穑的文人才反复计较送春之仪——《警世通言》里的《崔待诏生死冤家》里一开头便引经据典,更人为安排了一个送春大会:王安石贵为宰相,先以“不是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起头,断定春天全被不解风情的东风断送,东坡却说“雨后全无叶底花”,是凄风更兼冷雨送归;秦少游另辟蹊径,道“柳絮飘将春色去”,邵尧夫则说是蝴蝶“采将春色向天涯”,曾巩反驳明明“黄鹂啼得春归去”,朱希真又说是“杜鹃叫得春归去”,苏小小则闲闲说“燕子衔将春色去”,最后书法大家王岩叟总结:“也不干风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黄莺事,也不干杜鹃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过,春归去。”堪称端水大师。但这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这位乡试、省试、廷对都曾拿过第一的“三元榜首”王岩叟官至枢密院直学士,至今存诗仅七首,并没有一首和送春相干的。
最初读三言二拍才初一,真和香菱初学诗一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又觉得把这么多年代不同的宋代诗人借送春为由编排在一处十分有趣,还一首首工工整整在笔记本里全抄下来;而今重读却颇有《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钱钟书)和《在墓穴里做客》(卡夫卡)的同人妙趣。而《崔待诏生死冤家》也即“碾玉观音”的故事用当下的眼光看,也是一个富有性别色彩的故事,女主角秀秀养娘无论为奴为妻,做人做鬼,求爱还是复仇,都誓当自己的主人,和不惜水漫金山寻夫的白娘子异曲同工;反观玉匠崔待诏,则唯唯诺诺不成器更胜许仙,王府起火时秀秀有意,崔便半推半就与之私奔千里做了夫妻,待被郭排军告密捉拿归府,却一股脑儿把罪责全推到秀秀身上:
“自从当夜遗漏,来到府中,都搬尽了,只见秀秀养娘从廊下出来,揪住崔宁道:'你如何安手在我怀中?若不依我口,教坏了你!’要共崔宁逃走。崔宁不得已,只得与他同走。只此是实。”
这番推诿的结果,是郡王——据说这郡王就是抗金名将韩世忠,这大概也是名将的阴暗面了——棍棒打杀了秀秀养娘,却把崔宁轻轻放了。不料这秀秀做鬼也十分痴烈,一缕芳魂追上不知情的崔宁,与之若无其事地再做夫妻,甚至把自己投河而死的父母鬼魂也寻来同住,一家四口依旧碾玉度日,直到再次被郭排军撞破为鬼,先设计复了仇,再对惊恐万状的崔宁说:'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身不得了。'
此前秀秀无论说什么,崔宁都说:“喏”“却是怎地好”“恁地便好”“最好”,完全不必动脑,只听从美娇娘或者更高一级的权威便是,只这次提议,她明知他一定贪生怕死,不待回话便“道罢起身,双手揪住崔宁,叫得一声,匹然倒地”,决断如流。这故事里总共有两个有兵气的人,一个是郡主,一个就是秀秀养娘了。——但她终究还是舍不得崔宁,生死都要把这个人带走,就像春天再凉薄,我们也依然舍不得春天。
大约四年前的谷雨,我也写过一篇小文:
“倘若将春天比作人,必是个贪睡而又多情的好男子。原本蛰伏的他被阵阵春雷惊醒,又惫懒犯了春困,中间要历经成千上万吨雨水如情人之泪当洗礼,又安排此起彼伏的花事盛凋,方才知道眼前惜花人的可贵,不再乍暖还寒。”
——这譬喻不是我的发明。辛弃疾在《粉蝶儿》里写过: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而今春似,轻薄浪子难久。
“等终于互通心意,最好的光阴却又早已过去。布谷为首的鸟儿们站在芳菲落尽的绿树枝头向他遥遥致礼:到了你该走的时候啦。春却迟疑起来,想等夏来再交代一声:蔷薇啊,槐花啊,芍药啊,鸢尾啊,含笑啊,荼蘼啊,这些五六月里初夏的花儿们都还没有着落呢。
“但夏却恰是含羞带怯的少女。春一日不离开,她便一日不肯过来。见如此戒备防范,春也不好多话,遂懒洋洋站起身来,长长作一个欠伸,把多天来扫集到的桃花、杏花、海棠、樱花……各色花瓣囫囵打成一个又大又轻的包袱皮,洒脱地往肩后一甩,背上就走。他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们就和《边城》里的翠翠不知道傩送一样。
“而不管有情无情,回不回来,春离开的姿态实在是极好看的。他就那样大步流星走在成荫的绿杨阴里,结子的杏花树下,裹挟着四月的残酷、迟钝的根芽、局促不安的迷惘,以及刚凋零的美丽,和沙尘带来的许多场小型暴动一起远去,渐渐变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以至于彻底消失。”
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写这文字,时隔四年竟不可考。只想起初中随父母从湖南搬到深圳,有一次收到旧日同窗的信,前面絮念别情,信末却抄了一句王维的诗:“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她正是和我一起读三言二拍的好友。那年收到了很多信,也回了很多信,只有这封信让我落泪,一直记到今天。
除掉送春大计,谷雨这天倘是四月二十日,也会让我想起犹太诗人保罗.策兰,他正是在1970年的这天投塞纳河而死的。
策兰是二战后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之一。他1920年出生于原属奥匈帝国的小国泽诺维奇(旧属罗马里亚,今属乌克兰),四十年代其父母都死于集中营,自己也曾长期服苦役。1945年凭《死亡赋格》一诗震动德语诗坛,但终生因自己须以纳粹的语言写作而苦痛。他早期诗作风格工整明晰,晚期日趋晦涩、破碎、简短,乃至决定永久对公众沉默。
保罗·策兰
在法国诗人博纳富瓦的回忆里,策兰留下的也是一个让人断肠的背影:
在河的旁边,他刚刚租下一个寓所,还没打定主意放些什么稿子和书。半个月后,即我们计划出行的前夜,大雨滂沱,我们在电话中说好下个月再去。此后,策兰最后去了一次德国,度过了一段日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印象中的他依旧是那种迷惑人的平和。夜半,我看着他独自离去,走向刚修好的、阴森森的林荫路一隅,没料到从此会再无下文。
——《我相信保罗.策兰是自己选择了死》,刘楠祺译
策兰的确书写过属于四月的丁香:
妹妹,下雨了:天空的回忆提升了它的苦味。
丁香,寂寞地开在时间的气味面前,
也曾触目惊心地描写过死亡:
死亡是花,只开放一次
它就这样绽放,开得不像自己
它开放,一想就开,它不在时间里开放
(王家新译)
也许四月注定和花朵、鸟鸣、雨水和死亡有关。而当丁香和其他花儿纷纷落下,和泥土流水或其他一切盲目潦草地结合,我们便被迫目睹大量惊人盛大,空自浪费的美。年年岁岁,布谷鸟在歌唱;一切关于春的痛苦和欢乐、希望与懊悔也都成为永恒的昨日,难以永恒的春天。
但正如策兰所说,语言仍然是战争留给他唯一未被损毁的事物——即便曾经被纳粹使用过也一样。就像春天总选择在四月与我们告别,依旧不妨碍四月是春天最美的月份一样。策兰钟爱的里尔克也说,“美无非是我们恰巧能够忍受的恐怖之开端”,或许失去之后,我们才真正拥有完整的、不再被时间惊扰的发生。又譬如撒下一把希望的种籽,等来年再与王孙同归:
不如布谷。不如布谷。
——你看,谷雨终究是属于布谷鸟的啊,我亲爱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