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性与权力
福柯是一个同性恋者,现代性史的写作对他来说一定是倾注了特殊的个人感情的一件事。福柯的传记作家透露,福柯在青少年时代因性取向遭了不少罪,因为20世纪40和50年代的法国社会大多以此为耻或为此感到愤怒。
即使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总体氛围比较宽容,但对同性恋也不完全友善。福柯明确表示,他在瑞典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希望找到一个对性的态度更加开放的环境,虽然这一愿望没有完全实现。
尽管福柯性生活的具体情况仍旧笼统而不可知(难道不应该如此吗?),但是我们有足够理由认为,作为同性恋被边缘化的经历是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他也像别人一样不愿接受“同性恋”的身份。
从记录在册的资料来看,他极少以“同性恋者”的身份写作或讲话,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例如在同性恋出版物对他的几次采访中,他对同性恋积极分子运动更多的是一个同情的旁观者,而不是投身其中的参与者。对他最具吸引力的是他眼中的同性恋者近来对新型的人类社区和身份的探索。
不管怎么说,同性恋只是福柯讨论性史时的众多话题之一。除了有一卷名为“性变态者”之外,他还有数卷讨论儿童、妇女和已婚夫妇。
不仅如此,他对该项目的一个总述性的导论(唯一真正得以发表的那一卷)表明,正如在《规训与惩罚》中那样,他的研究将从边缘化群体扩展开来从而包括现代社会的任何一员。
事实上,从一开始就很明显,福柯对性经验的研究正在拓展一个超越权力关系的维度。它正在成为一种历史,不仅是政治意义上而且也是心理和伦理意义上的主体塑造的历史。
然而,起点依旧是福柯对于现代权力的看法,这在《性经验史》的第一卷中得到明确的展现。因此,福柯最初对性经验的处理方式大体上是《规训与惩罚》中所用的系谱学研究方法的直接延伸。
这一方法被用于研究多种关于性经验的现代知识体系(“性科学”),目的就是要显示这些体系与现代社会权力结构的紧密关联。福柯这部分讨论的重心在于他所称的“压制性假设”。思庐edit
这是一个寻常的假设,认为现代社会对于性的态度(始自18世纪,在维多利亚时代达到顶峰,至今仍具有重要影响力)主要是负面的;认为除了在一夫一妻制的狭窄空间内的性经验之外,其他性经验都遭到反对,发不出声音,并遭到最大程度的抹杀。
福柯并不否认压制的事实。维多利亚时代的确曾给女人束胸,审查文学,并开展声势浩大的反手淫运动。但他否认现代权力主要通过压制来施行,否认反对压制是抵制现代权力的有效手段。
相反,他认为现代权力通过发明新的话语创造出新的性经验形式。例如,尽管同性性关系在整个人类史中都存在着,但同性恋者作为一个有其自身心理、生理甚至基因特征的独特群体,却是现代性科学的权力/知识体系创造出来的。
福柯指出,性压制是一个表面现象,远为重要的是17世纪以来性话题的“真正的话语爆炸”(《性经验史》第一卷:《概述》,第17页),尤其是反改革派在忏悔问题上的立法。
忏悔者被要求以一种前所未闻的全面和独特的方式来“审察自己的良心”。仅仅说“我和我妻子以外的女人睡觉了”,这还不够;你得说睡过多少次,采取了什么样的性行为,这个女人自己是否已婚。仅仅报告外在的行为还不够。思想和欲望也同等重要,即使没有实施出来。
但这种情况下光说“我想和我妻子以外的女人睡觉”也不够。你还得确定你是否老想着这事,是不是因此觉得愉悦──而不是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如果你有此想法,是无意为之,还是“得到意志的完全批准”?
所有这些因素都是告解神父需要考虑的,从而决定负罪的程度(例如,重罪还是轻罪)、确定适当的惩罚措施并提出改进道德的建议。对忏悔者来说,结果是对自身的认识越来越深、越来越准确,这是“自我阐释学”的成果,最大程度地展示了他们内心的性本能。
然而福柯暗示,这种本性与其说是自我发现的,不如说是由规定的自我审察构建出来的。我的性身份取决于我被规定在忏悔中使用什么样的范畴。
现代性经验史的大部分内容,是由这些自我认知的宗教手段进行世俗化调整和扩张构成的。忏悔的对象可能不再是神父,但肯定有个医生、心理咨询师、挚友,或者至少是其本人。
确定一个人性本能的可能性的范畴不是自选的,而是新兴的现代性科学“专家”权威认定的:弗洛伊德学派、克拉夫特──埃宾学派、哈夫洛克·埃利斯学派、玛格丽特·米德学派。这些专家把实际上只是行为的新社会规范的东西当做有关人性的新发现呈现出来。
当然,作为一种社会建构的性经验与作为生理真实的性别之间还是存在着差别。福柯并不否认存在着(比如)关于人类繁殖的不可否认的生理学事实。但他坚称,一旦我们从纯粹的生理学走向心理学、人类学等领域中那些具有不可避免的阐释性和规范性的范畴时,这种差别就不存在了。
比方说,俄狄浦斯情结与资本主义有关家庭的意义假设与价值假设联系在一起;它不只是和受孕的生理过程相类似的事实。甚至于看似简单的生理事实,例如,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差别,也可能具有规范性的社会意义。
何秋兰·巴宾的例子即是一个明证。何秋兰·巴宾是19世纪的一个两性人,被当做女性抚养长大,但在二十多岁时接受了医生的仔细检查并被认定为事实上的男性,从此强迫她以男性的身份生活。福柯公开了巴宾三十岁自杀前所写的心酸的回忆录。
尽管福柯对压制性假设持批判态度,他却能够写出一部与监狱史旗鼓相当的性经验史。现代性科学规定了与权力/知识具有相似角色的性功能障碍的范畴(同性恋、女色情狂、恋物癖等),正如现代犯罪学定义了社会功能障碍的范畴(青少年犯罪、盗窃癖、吸毒、连环杀人等),这些范畴同时也是认识和控制相关“对象”的依据。
福柯援引了茹伊的案例,茹伊是19世纪法国的一个略有智障的农夫,偶尔引诱村庄里的女孩和他进行福柯所说的“无害的拥抱”。无疑这样的事情在法国村庄里上演了数个世纪,但有人向政府当局告发了茹伊,当局于是让茹伊尝到了新兴的性科学的厉害。
经过详细的法律和医学审查后,他被确认无罪,但仍旧被关进医院,整个后半辈子都成为了“医学和知识研究的纯粹对象”(《性经验史》第一卷:《概述》,第32页)。
我们现在很多人都会为福柯对在我们看来可能算性骚扰的行为的漠视感到吃惊,但福柯无疑也会把我们的反应本身看做现代权力/知识体系在发挥作用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