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论文字考（续）》部分条文补正
《伤寒论文字考续》，二卷，为日本伊藤馨（子德）所著，考据甚详，论证严密，颇有卓见，对于学习研读《伤寒论》有重要参考价值。然而其中也有可商之处，爰为之补正于下。将息
〔原文〕一医始访馨，谈医经曰：论中将息字，注者释行止，是不知字义耳，凡言将息者，皆谓摄养也。引《千金》、《外台》及王献之语、王建诗、白居易句，烦举数征，喋喋辩之。馨心谓此医自夸博引，不知其非，不直则道不见，请设一论，以解其惑，乃言曰：止。于其书其义塞者，虽征多亦奚以为。“将”训“养”，见《大雅·桑柔》、《诗·毛传》；“息”训“生”，见诸书，则将息之为摄养，儿童尚识之。然古人用字不必一定，撰者随心而转义者，不暇枚举。诸书所用悉一义，而一书独异其义者，其例亦不少。今子有摄养之言，因以养生字论之。养生字，庄周养生至稽康《养生论》，其他之书所用，亦皆限于摄养一义。独至《越语》曰：美恶皆成以养生，则为天地成万物以长育民生之义，其意不同。若执摄养一义以解《越语》，则不免守株刻舟之笑矣。此书“将息”训“行止”，实不刊之定说也。何者？若“余如桂枝汤法将息及禁忌”，禁忌是桂枝法中之事，则将息亦为其法中之事可知矣。然而桂枝汤方后独载禁忌而不言摄养，至桂枝加葛根汤方后，始有将息之文，其理殆塞？然则“将息”是非“摄养”，无辩而可知。古人之文，自有详略，详言则曰“余如桂枝法将息及禁忌”。将者，指“若不汗，更服，依前法。又不汗，后服小促其间，半日许令三服尽”，及“病证犹在者，更作服。若不汗出，乃服至二三剂”。息者，指“若一服汗出病瘥，停后服，不尽必剂”。略言则但曰“余如桂枝法”，而将息禁忌亦赅其中耳。发汗尤重将息。“将”不足，则病不愈，过则生异变。“息”亦然，过则病不愈，不及则致危难。此治术之尤重者，故特举将息之文，如麻黄汤方后，虽略禁忌，独举将息戒之，其之可见。……用药曰“将”者，固往圣古言。《灵枢·终始篇》曰：“补阳则阴竭，泻阴则阳脱，如是者，可将以甘药，不可饮以至剂。”〔补正〕伊藤氏以“将息”训“行止”，求深反晦，“将”作养，“将息”即“将养”，保养之义。释为“摄养”不错。《广韵》:“将，养也”。《诗·小雅·四牡》“王事靡盐，不遑将父。”《传》:“将，养也。”可证。息有休息、生息之意，如《周礼·春官》“以息老物”，《注》：“休息之也”。《周礼·地官》：“以保息六养万民”。《礼·月令》注：“阳生为息”，皆是。“将息”犹说“养息”，王建诗：“千万求方好将息”。司马光与侄帖：“时热且各自将息”，皆取其意。“如桂枝法将息”，是指欲发汗而又不可太过，以得汗停后服为佳。是以桂枝汤方后详注服法，并“周时观之”。若禁忌则指禁生冷、粘滑、肉面、五辛、洒酪、臭恶等物。二者不同，故将息与禁忌并称。“酪”字说
〔原文〕一医曰：“桂枝汤方后所谓酪者，非乳酪也，乳酪是胡貉之食，古者中国之人所不食（《资治通鉴·汉文帝纪》曰：'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胡三省注云：'湩，竹用翻，又都奉翻，乳汁也；酪，芦各翻，以乳为之’；是酪者，胡貉之食，古者中国之人所不食也）。此是谓醋浆也，醋性酸收冷寒，故禁食之。《礼记》所谓醴酪、盐酪皆指醋浆，与此同矣。”馨笑曰：……就《金匮》考之，盖酪有二，一是醋酪，一是乳酪。且《世说》载陆机于王文仲家饮羊酪事，陆机，晋人，去仲景世未久远，则当时虽中国人，岂可决无食也?《禽兽鱼虫禁忌篇》：“羊肉不可共生鱼酪食之”；《果实菜谷禁忌篇》：“白苣不可共酪同食，作（匿虫）虫”。此二酪者,虽不知何酪，同篇所谓“杏酪不熟伤人”者，明明是醋酪也，谓杏子酸醋不甘熟也。《禽兽鱼虫禁忌篇》又曰：“食生肉饱，饮乳，变成白虫”（原注云：一作血蛊）。此是岂曰小儿乳哺哉？白虫，盖《素问》所谓白蛊也。《玉机真藏论》曰：“少腹热而痛，出白，一名曰蛊”是也，是岂小儿之病哉？然则乳即乳酪也。古人酪亦单称乳，《素问·方宜论》曰：“其民乐野处而乳食”是也。若果如子所说以酪专为醋浆，则《果实菜谷禁忌篇》有“醋和酪食之，令人血瘕”之义，是为以醋合醋乎？不通殊甚。〔补正〕酪有醋酪、乳酪二种。《礼记·杂记》盐醋注：“酢酨。”《家语·问礼》醴酪注：“浆酢。”此皆醋酪也。《说文》:“酪，乳浆也。”《玉篇》：“酪，浆也，乳汁作。”《释名》：“酪，泽也，乳作汁，使人肥泽也”，此皆乳酪也。又《汉书·百官公卿表》：“今梁州亦名马乳为马酪”；《六书故》：“北方以乳为酪”；《世说》：“陆机饮羊酪”；潘岳《闲居赋》：“牧羊酤酪”，是乳又有马乳、羊乳之分。《前汉·食货志》：“又分遗大夫谒者，教民煮木为酪。”淳注“作杏酪之属也”。是汉以后有醋酪，有乳酪，又有杏酪。说明凡称盐酪、醴酪、杏酪者是分别言之；专言酪者皆指乳酪。考《金匮·禽兽鱼虫禁忌篇》：“羊肉不可共生鱼酪食之”；又“食生肉饱，饮乳，变成白虫”。饮乳，则乳未成酪；食酪，则乳已成酪。饮、食对举，其义可互证也。而《果实菜谷禁忌篇》言酪者三，一则“白苣不可共酪同食，作（匿虫）虫”；一则“醋合酪食之，令人血瘕”，二酪皆乳酪；一则“杏酪不熟，伤人”，即《食货志》注之所谓杏醋。“极虚”字有两义
〔原文〕馨谨案：张书用“极虚”字，盖有二义:一是穷极虚耗，如《厥阴病篇》大吐大下之极虚是也。一是但极虚之谓也，《金匮·水气病篇》曰：“其人不渴，汗出即愈，此为风水，恶寒者，此为极虚，发汗得之”是也。《太阳病中篇》曰：“先此时自（'自’读为'而’，……亦宜释'而’也）极吐下者，与调胃承气汤；若不尔者，不可与。但欲呕，胸中痛，微溏者，此非柴胡汤证，以呕，故知极吐下也”。此二“极”字，亦但“及”字意，非“穷极”意。《素问·缪刺论》曰：“此邪之从皮毛而入；极于五脏之次也”，此“极”亦同。《国语·鲁语》曰：“齐朝驾则夕极于鲁”，此“极”即“及”字意。〔补正〕按《太阳病中篇》之“先此时自极吐下者”之极字，应作“屡”字解。“极”或作“亟”，去吏切，《书·大诘篇》：“予何其极卜”是也。《金匮·水气病篇》:“引为极虚”之“极”字亦同。因风水自虚，又发其汗，是屡虚也。此“极”字自不同于《素问》“极于五脏之次也”之“极”，亦不同于《国语》“齐朝驾则夕极于鲁”之“极”。又按“自”训“而”，非是，当训“若”，见《经传释词》。与后之“若不尔者”之“若”字为互文。“承气汤”名义
〔原文〕成无己解“承气”字曰：“承，顺也，正气得顺舒”。馨谨案：此说恐非，承，犹《周易·否》六三色承之承也，气者指邪气，凡名承气汤者，皆色承邪气于燥屎中而下之之称也。《太阳病上篇》:“若胃气不和谵语者,少与调胃承气汤。若重发汗复加烧针者，四逆汤主之。”此条不言燥屎及手足逆冷者，举承气则因其汤名而知燥屎，举四逆亦因其汤名而知四肢逆冷，故俱略而不言其证也，其义可以见。〔补正〕按：成注以承气为顺气，为正气得顺舒，是言药后效果；伊藤氏以承气为承色邪气于燥屎中，是言方剂功能。伊藤氏解“承”为色承之承，甚是。“承”与“容”同义。《书·洛诘》:“承保民无疆”，是“承”、“容”通。且其说在命名上实寓其至意。如诸家解伤寒“医以丸药下之，此非其治也”，凡有涉及承气之处，多符合伊藤之说。如陆懋修曰：“《伤寒论》中，一则曰'医以丸药下之’，再则曰'医以丸药大下之’。刘河间曰：'古所称伤寒热病，用银粉巴豆下之。’许学士曰：'丸药是巴豆小丸子，强迫溏粪而下。’王朴庄公亦曰：'如深师决鼓丸之类，皆用甘遂、巴豆等药，所谓大下也。’大黄之治伤寒，则误下之弊少也。”山田氏曰：“医以丸药迅下之，非其治也，迅下则水虽去而燥屎不去，故凡内有燥屎而发身热者，非汤药下之则不解。”汤本求真曰：“凡热性病之下剂，非为欲得便通而已，欲以驱逐热毒也，故宜用富有消炎性之寒药，如大黄、芒硝配合之汤剂，最为合宜。若用富有刺激性之热药，如巴豆等配合之丸剂，极不相宜。”陆渊雷曰：“吸鸦片人十日半月不大便，燥屎大如拳，磊磊应手者为常事，从未见重笃脑症，谵语不识人，循衣摸床，直视睛不和，如大承气汤证者。是知大承气汤之燥屎，必有剧毒之质，非热邪与诱导法所能说明者已。今所索之，当是营特殊代谢所生之代谢废物，亦有若干种病原菌与大便俱排泄者。如伤寒、副伤寒，且全愈后，粪便中犹日久可得病菌是也。”据以上诸等说，谓承气为色承邪气于燥屎之中，所释确当，实为命名之意。居然
〔原文〕或问曰：“《伤寒例》有'惟明者居然能护其本’之文，此'居然’字无明释，其说何如？”馨答曰：“居然”字昉见《大雅·生民诗》，然《毛传》无解，郑笺似以默然释之，考之他书，意义恐不通。朱传以徒然解之，亦不稳。私案：“居然”盖与“自然”同义，《大雅》曰“居然生子”，姜嫄践大人迹而娠孕生子，不由人事，故曰“居然生子”也，此即自然意也。《史记·秦始皇帝纪》曰：“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补正〕按“居然有自然、安然、使然名义，解作自然，文通理顺。但是所举论据不确。如《诗·大雅》“居然生子”之居然，似宜解作“安然”为稳，言居处怡然，无病而生子也。伊藤氏解《秦始皇纪》“其势居然也”之“居然”为自然及断句皆误，“势居”犹今人言“地位”，“然”字作“如此”解。《逸周书·周祝》：“势居小者，不能为大”；《淮南子·原道》：“故橘柚之江北，则化为枳，鸲鹆不过济，貈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盐铁论·道有》：“富在本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也”，皆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