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梦境之外,还有一层
明前茶
早上6点半,老钱环绕濠河的溜达就开始了。
钱嫂叮嘱我,跟拍可以,但不要与老钱搭讪,以免影响他“胡思乱想”。作为蓝印花布图案设计与刻版技艺的传承人,老钱干这一行整整30年了。家里用废了的斜口单刀、双刀等攒了整整一箱子。别人刻好的纸版都攒着,恨不得能用三五年。老钱刻好的纸版,过两个月就销毁了,他的理由是,年轻人都喜变化,不喜重复。哪个姑娘嫂子喜欢穿跟别人花色一样的花布裙子,喜欢自家的窗帘、茶巾与别人家一色一样?总要不断想出新花样来,蓝印花布才会有生命力。
一早一晚,沿着濠河边溜达是老钱寻找灵感的方式。他一个人行走,一个人默默观察和记忆。将飞鸟的翅翼、流水的波纹、亭台的倒影,以及黄木香与紫藤萝琳琅纷披的模样,都默记在心里。他不知道何时何地捕捉到的天光水影、花鸟灵性,就会成为自己设计的灵感,他只知道春华秋实都有用,而散步过程中,那些小学时代就熟背的句子,就从记忆深处流泻出来,伴随着此情此景,让他感知到生命的丰富馈赠与饱满诗性。
此时此刻,他走在濠河边,心却已经逗留在更大的时空中。他劈面遇见正在从炉中夹出烧饼的小老板,遇见一面磨豆浆一面唱戏的大嫂,遇见择菜的邻居,遇见送孙儿上学的街坊,这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并不是针对他们。他心里有无数的线条和块面在翻滚着、推涌着。他突然停步,掉头往回走,正在与他搭话的烧鸡店老板不免吃了一惊。可老钱并不是对他有意见,只不过他的想法成熟了,要尽快回家,把“活捉”的场景在白纸上迅速画下来。
旁观老钱的图案设计与刻版工作,是一种艺术享受,钱嫂命之为“打太极,练刀法”。大门虚掩,家中静得能在石板上沁出露水。老钱一个人将镂刻花纹所需的纸版用纸裱制起来。三层贵阳皮纸之间夹着两层高丽纸,每一层之间仔细地用糨糊刷裱,使之平整,最上面再裱糊一层普通白纸,纸版干透后,正反刷上熟桐油,使其有一定的防水性。等上了熟桐油的纸版在通风处阴干,老钱就将已经画好的纹样用糨糊粘在纸版上,再次晾干备用。
接着,关键的步骤开始了。老钱手持斜口单刀,开始雕刻花版。他说,刚刚学习刻版时,师傅经常悄悄从背后走过,突然出手拔取他手中的刻刀。刻刀一旦拔出,作为徒弟的他,就要受到严厉训斥。蓝印花布的刻版工序,讲究执刀稳健、垂直,右手执刀,左手中指和食指配合推压,必须一刀下来,与设计花纹刀刀合缝、丝丝入扣,线条挺拔流畅。无论点、线、面都要刻得平整光滑。否则镂空的花形会产生毛边,影响最后的刮浆效果。在所有的雕刻工具中,俗称“铳子”的铁皮圆口刀,是老钱自制的,用来刻画蓝印花布中大大小小的圆点。梅花的花蕊、小鸟的眼睛、雄孔雀闪烁绿紫光辉的翎毛图案,都是以这种刀雕刻出来的。在用“铳子”雕刻纸版时,老钱会在纸版下垫上白果树墩。白果树墩是当地人常用的切菜板,老钱用它垫纸版,就是为了让纸版能够吃住劲,不受刀刻下去力道的推移,使得刻画的所有圆点都鲜明整齐。
刻好纸版,用扁圆卵石将花版打磨平整,再刷一次熟桐油加固、晾干,就可以收藏在库房里了。用时,就可将纸版放在湿润的白布上,在上面刷上黄豆粉与石灰粉调制的防染浆。防染浆从镂刻好的纸版上漏到白布上,这道工艺被称为“刮浆”。“刮浆”之后的印染步骤就和老钱无关了。但每一种新花样印成,他一定会到晾晒花布的晾场上去观瞧。
染色完成,反复漂洗去浮色后,湿淋淋的蓝印花布会由染色师傅用长竹竿挑上七米高的架子上晾晒。晾晒场上,负责晾晒的老伙计们只穿一件马甲,露出健硕的肱二头肌,伴随着嘿哟嘿哟的号子,用衣叉将几十斤重的布匹挑到半空,流泻披垂的花布有的乌蓝、有的深蓝、有的毛蓝,花纹千差万别,十分壮观。
有一天,老钱特意准备了一篮子茶点,去招待那些出力晾布的老伙计,探问他们一眼瞧去,猜想自家的闺女媳妇会看中哪种花纹。老伙计们嚼着糕点,静静地打量整个院落。数十匹布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其浓烈又清丽的色彩,烂漫不羁的花纹,隐隐的蓼蓝香气,让人仿佛误入张艺谋武侠电影中的某种场景。忽然,一位老伙计大手一挥,指向某一匹布说:猜我家闺女会喜欢那一幅布。看那些鸟,它们飞来飞去活泼任性。看那些梅枝,它们并不按规矩生长。看那月亮,有时大一点,有时又很远很小,有的好像是我们亲见,有的好像是幻影。另一位老伙计插话:你画的这些纸版,让我想到了我家孩子喜欢的电影,在一层梦境之外,还会有另外一层。这与我前20年晾晒的布,花样可都不一样。当然,老祖宗的手艺要受到年轻人的喜欢,就不能按老规矩来了。老钱,你撒开步子去试吧,也放手让你闺女去试。
老伙计们都知道,老钱的闺女从中国美院毕业后,在父亲手艺的感召之下,刚刚回到南通,正准备接手设计与刻版的工作。这位“95后”姑娘,是他们手艺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