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笔记：认识瑞昌人和瑞昌

东西南北中，打工到广东，上世纪九十年代千万民工下广东，白坭坑只是其中一个小站，也是工业村的典型，那些年像珠三角许多工业城一样，白坭坑也集中了全国各地的农民工，其中最庞大的主力军，当数瑞昌人。

瑞昌人最早是什么时候到踏入白坭坑我并不清楚，我到白坭坑的时候，瑞昌人已遍布白坭坑的每一家工厂，瑞昌话在白坭坑如同乡音般随处可闻，他们一走上街头到处都是熟人，打招呼拉家常，说他们在白坭坑街头比在瑞昌还容易碰到亲戚朋友。

那时候瑞昌到深圳的大巴车，起点是瑞昌的三眼桥，终点站就是深圳平湖的白坭坑，两辆对开，每天坐无空座，一到年节，还会有许多的临时大中巴加入运送，但更多的打工人回家都依靠火车，为坐车去樟木头甚至东莞和广州转车。

瑞昌人来的时候成群结队，回家过年也搭帮结伙，但瑞昌人并不团结，他们喜欢各干各的。但因为群体大，熟人多，瑞昌人拖家带口到白坭坑求生，上班或做生意，半月一月找不到工作也不怕没人接济，只要不被抓“三无”，他们就不会受困于街头，对许多瑞昌人来说，白坭坑就是他们的第二故乡，帮白坭坑村委干活的老谭曾说，瑞昌籍在白坭坑打工人数多的时候超过三万人，不知道这数字是否精准，但数目确实令人吃惊，试想想，中国中部的自然村过万人的有多少？白坭坑一个工业村容纳了瑞昌三万人还有那地方打工人有瑞昌的多，但瑞昌只是九江辖下的一个县级市呀，据我了解，瑞昌是1994年才撤县设市，建市时总人口还不足40万。

许多人说深圳的发展是个奇迹，都说深圳速度创造了一代传奇，但如果去了解一下深圳曾有过多少工业村，了解过有多少人曾到深圳打工或是参与过深圳的建设，我们就似乎更容易理解，深圳是中国的深圳，是中国人的深圳，是无数天南地北的中国人以至世界人共同谱写了深圳演义。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深圳，尤其是二线关外的工厂，许多还都是血汗工厂，老板们在挤榨工人的廉价劳动力中得到飞速发展，也迅速带动了地方经济，在白坭坑打工的数万瑞昌人，女工们大都夜以继日的劳碌在流水线上，男人们除了进厂，还有许多从白坭坑散布到周边城镇盖楼、修路搞基建。

瑞昌人在白坭坑扎根的时间较早，也只是打工去的较早，白坭坑那个时代一直没有建设过商品房，并不容外地人扎根。但总有人与村委拉上了关系，包点村上的活或是常年累月的转运垃圾，参与环境建设，但瑞昌人中很少有实力或说以蛮霸恶横打出天下的黑道人物，至多是出过几个小混混。当然不能杜绝有人给地方老板做马仔的，也有傍上地方老板做小三的，但总体上瑞昌人还是缺乏四川人的拉帮结派和东北人争强好斗，我很少看到瑞昌人打砸抢斗，当然不代表没有，记忆深刻的一次，是某年春运期因客源之争，几个混混把一辆已上满乘客的中巴逼停，把乘客赶了下来，把车打烂砸坏，那辆中巴后来就一直弃置在村心公园的球场边，这事自然牵涉到利益之争，有人出钱，有人卖命是必然的，只是我始终无法忘记的一群打工妹背着背包从欣喜上车，到无比惊恐，再到无助的落寞于街头，那种黯然与伤情，又何止几缕乡愁？起早贪黑打工一年，谁不想顺风顺水回家？

记得在白坭坑，我最早进的是一家潮汕人开的玩具厂，那时候玩具厂已迅速壮锯大，从二三十人小作坊发展到四五百人的规模化工厂，老板也入了香港籍，厂里许多瑞昌人，但几乎没有男工，大都是初出社会的女孩子，记忆里有许多讨不到工资的哭泣。

瑞昌女孩长相甜美，皮肤白而细腻，沾染着江南的温润，却在青山秀水里养成坚韧吃苦的耐力。而瑞昌男孩的优秀我是略后才熟悉的，瑞昌的男孩同样吃苦、勤快且有很强责任心。当然纭纭众生我们不能以地域概括人们的性格和气质，只是相对的概括大多数而已。

在白坭坑打工久点的瑞昌人大都知道王忠财，外地许多人也知道王忠财，王忠财是个理发的，只算个普通的手艺人，或说小商人，但王忠财在白坭坑并没有自己的店面，我说的是门面房的那种，他经营理发的场所至多算个摊档，却连路边摊都算不上，他的摊挡就设在菜市场侧巷内的某个拐角，拐角的三五平方空地离巷口很近，沿市场旁店侧小巷直入，也就一间房的距离，其实也就是王忠财租住的老瓦屋门口巴掌大地儿，既是通道，也是前庭，王忠财就租住着瓦屋，顺理成章，他就在租房前摆摊儿。

每日天亮，王忠财起床洗漱后就开始布设，张罗生意，他的行头简单，靠墙处本就有可供休闲的石条可做凳，走过路过的熟人他总会张罗让人家坐在石头上，他在门旁的白灰墙上挂一面镜子，镜子下的木架板上固定着用电的排插，拉出两张靠椅，摆上理发用具就算开张，工厂里的打工仔，商铺里的生意人，经济状况一般的普通人都喜欢光顾他的生意，他不租店，没铺租，经营成本很低，理发收费也不高，附近发廊理剪吹总得个十五二十，王忠财只收五块。他为人活泛，见面熟，帮人理发的同时就问是那里人，在那个厂工作，接着他就会说那家厂情况怎么样，伙食如何，主管是谁，或说谁谁是你的老乡，住在那一排那一个房间，甚至能道出一些人的家常里短，他记性好，见人见面熟，对人特热情，所以在他那里理过发的人很容易成为他的熟客，他一年四季就守在门前，妻子在港华鸿记厂上班，儿子初中毕业后也出来打工，闲的时候就帮妻儿做饭洗衣，见到熟人老顾客就拉着问人家喝不喝水，招呼别人没事坐下来聊天，无论人在坐不坐，他都陪着笑，高高兴兴的样子，但他的收入并不高，虽然稳赚不赔，只是他自己也知足，他知道周边工厂上班辛苦且没日没夜，像他年纪的中年人也很难被招工，所以就常年累月在巷子里理发，偶尔有机会也会帮干点零活，赚点快钱，摊档后面他的出租屋不小，约有十二三个平方，像周边的老屋一样都设有二架，他设了许多铺位，长租或短租给需要的打工者人，有刚到工业村来找工的同乡或找不到活没亲戚的打工人，王忠财也愿意收留，一晚上收三元，五元，三拼五凑，他租的房子也就等于免费因为那时候他租的那房子全赁也才一百多点。

王忠财在白坭坑十多年就生活在一个地方，始终就设摊儿在租房前，但他对周边工厂的情况大都了如指掌，那家厂加班多，那家厂工资低，那家厂的老板的伙食相对比较好，他能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比他们老家瑞昌都熟悉，其实他说的都是道听途说，但也基本是合乎实情的，对市场周边各巷道发生的故事那就更不用说，因为他喜欢收留人，喜欢同人拉家常，他所处的又是个通道口，所以他的信息特别灵通，偶尔他还帮人联系介绍工作，代别人租房，也多是与人合作，赚两个小钱，为了生活，他谨小慎微，从不得罪任何人，见谁都陪着笑脸儿，表现的乐观而逍遥。

2000年同王忠财聊天，他说他已在老家建起了两层小楼，但楼建的再好，也只是家，家只是个寄托，却不可以常住，因为理发能赚钱，能养家，所以他依然坚守着那块小天地，依然以理发为生，王忠财是瑞昌人的代表，也是时代打工人中的普通典型。

与瑞昌人打交道多年，我也成了瑞昌的女婿，多年后开始往返于瑞昌，对瑞昌也终于有了些了解。这座长江之滨隶属于九江管辖的县级市地处长江南岸，与湖北武穴隔江相望，山环水抱，气候温润，市区外的大多地区是山区，青山秀水，植被丰茂。

1996年夏我第一次去瑞昌，从深圳坐火车到九江，出火车站转乘公交至老马渡坐大巴前往瑞昌，再转坐瑞昌三眼桥的棚子车前往夏坂，那时候瑞昌市区还没有公交，一元起步的昌河和长安面包四处拼客，到乡下却是类似于箱货的棚子车，车上装两排长凳，与当年九江夏坂的燃煤火车有得一比，当年的小城并不起色，虽然山环水绕，风光旖旎，却总有些杂芜之感。

妻子的老家在瑞昌铜岭，首次穿越三眼桥沿沙石路经禁地去铜岭的时候，铜岭的路还是沙石路，路上的矿区尚在运营，道旁的山郁郁葱葱，山脚下处处是汩汩溪流，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水，陌生却别样风情，最让我惊叹的是青山间如水库般的一池碧水，像天眼一样展示着江南的蛙声，这个据高位的水潭据说为出于安会考虑被炸渠排空了，如今早不复存在，但却始终成为我梦里的幽境。

铜岭因开采铜矿而得名，有着3300多年的冶采史，2000年前后，还一直有人在这里挖矿石，岳父、母在矿山上干了半辈子，曾多次因采石而受伤，只是现在这里的矿区已被围墙保护，铜岭矿业遗址公园已建的很有些规模了。

从禁地到铜岭下至到铜岭邹家、戴家，一路过姑苏台、到南阳，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踩着单车游走，看各地乡间的小清新，那种自然的风景，在大山连着大山，幽径连着幽境的瑞昌乡下，村落大都在山间较为平整的台地或空旷处。瑞昌乡间的地形大抵如此，山是石头山，却草木丰茂，许多山头山高林密，草木丰茂，既没有路，也无人登攀，人们都聚居在山脚，山脚也并不广阔，各类民居依势分层随地势而建，参差不齐，起起落落，但聚居区却总相对集中，一些地段甚至房屋密集，却空置率很高，新移民时代，各地乡间的景况大抵相同。

我喜欢多年前的瑞昌乡间，即使是沙石山头，随意开垦一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即使寒冬腊月，也菜蔬丰茂，四处葱绿；各家门前的压水井，一拉一压，水流哗啦啦喷涌而出，四季清凉，看得见的洁净。

瑞昌的石头山上，满山头的樟、杉、松、竹，都是瑞昌人祖辈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瑞昌人千百年依山取柴，生炊取暖，至今乡间都没有用煤的习惯，大街头也找不到一家煤铺，冬日取暖用的不是木炭火盆，就是柴火炉，所以瑞昌乡间家家户户都储备有堆垛整齐的柴禾，许多都是臂膊粗的圆木。

北方人的劈柴劈的很精细，易燃而火快，瑞昌人则不同，炉灶膛宽阔，柴禾粗壮，许多十多公分的树杆，锯成尺许长的短木，直接就塞进灶膛，好在许多都是松、杉之类，点燃也并不费事，这种用柴的粗犷，却也彰显着一种富足和无忧。

与劈柴类似的，北方人吃菜，喜欢切丝切片，而瑞昌人吃菜，或是手揪，或是拿在手上切块，案板都不用，所以瑞昌人餐桌上的肉菜块头都相对较大，真正是大块朵颐。同样是一种习惯，也因为不缺，缘于江南温润的气候环境，乡下人在村道边的路牙子随意点上菜籽，都会长的郁郁葱葱，岳父、岳母前些年年年养猪，一头，两头，养到过年杀掉从来不售，吃鲜的，熏腊肉，自己养的自己吃。

前面我说过，早些年岳父岳母在矿山上挖矿石出大力，流大汗，甚至多次受伤，为了生活，他们从未歇息过，当年却未收过我一分钱彩礼，却每年给我们寄笋干、腊肉、鱼干，甚至有自摘自晒的金银花、野菊花等土特产，如今老人都七旬有加，却从不歇息，还四处干零工，打小工，好在他们性格直爽，闲不住，不畏苦，却也舍得吃，并不刻扣自己，这点上则与西北乡间的老人有些大不同。

瑞昌最为繁华的是市区，近年来建设的越来越漂亮，行政中心、社区商区，以及城市公园都很有规模，城心的另一节点枢纽当属码头，码头自古是渡口，拥有历史悠久的船业机械制造厂，已发展成一处社区繁华的江南小城，规模不逊于北方的小县城，但瑞昌市除了码头镇，其它许多乡镇就相对落寞了，黄金、南阳、夏坂等许多地方，深处大山间，甚至没有西北的一些中心村有人气，因地形限制，街巷散乱，没有圩日，没有大的商超机构，仅仅是集中了学校与一些办事机处而已。

但近几年瑞昌乡村城市化进程很快，除了城乡建设，工业发展也极为迅猛，出门打工的瑞昌人许多都返乡创业就业，瑞昌也建成了大批乡企民企，从前些年出门打工，到招请全国各地人到瑞昌打工，瑞昌的用工捉襟见肘，许多公务员甚至都被安排招工用人指标，用工难日显突出。

如今走进瑞昌的村子，你会发现乡居民宅越建越高，四、五层小楼越来越多，装饰也越来越城市化，煤气灶、电饭锅，各类新电器和新能源应用正逐渐改变着老一辈柴火灶，大锅饭的传统，只是人多地少，水田金贵的历史也发生改变，四处可看到有稻田搁荒荒草占地，这一全国性普遍现象发生在大山间仅有的谷地，却多少有些让人深思。

秀水青山不一定是金山银山，但一定曾是天然的庇佑，北方陕、甘、蒙、晋等地的民间姓氏族谱，大都遗存自明清，更多失传于文革，存世记载无非二十余世，而池州、瑞昌等江南宗谱却可追溯到唐、宋，瑞昌铜岭的邹氏宗祠已供奉至六十七世，可见江南的青山屏障不仅庇护了一代代百姓，更培养了他们苛护历史传承，不盲从运动跟风的坚韧和处世之风。

瑞昌的家祠大都风格独特，类似庙堂牌坊，许多村社族姓不仅建有总堂，还建有分堂，祠堂里的清油灯常年亮着，许多祠堂还配建了礼堂，承担着婚丧嫁娶的招待功能。但瑞昌人的独立精神都很强，即使同宗兄弟，出门创业大都各奔各的，缺乏北方那种亲情的粘腻，在瑞昌，人们可以吃饭时端着碗串门，但至多聊聊数语，聚众聊天的场景不多，或许是我去的地方少，在乡村间很难见到那种大众性互动，或因为监管，连集体性的麻将馆、棋牌室都少见，亲戚间的走动，许多都是有事时来喊一声就走，而没有北方客人来一定要留下来吃饭的习惯，但瑞昌人的吃苦耐劳，敢闯敢拼，不惜气力，不吝生活的习性却与我老家有很大不同。

总觉得瑞昌人吃苦耐劳的坚韧与大山的夹挤和土地资源的相对稀缺有关，而瑞昌人能在工业时代走出去引进来，并紧跟时代完成城市的工业化转型，创造相对多的就业岗位，却不愧长江畔的弄潮儿。

打工笔记：那些年深圳工业村的打工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