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可能︱李楠
19世纪的美国有位画家,叫阿尔伯特·赖德(Albert Pinkham Ryder,1847——1917)。他坐着船去了欧洲四次。但是,一次也没有去艺术家最应该去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他只是一个人呆在空空的甲板上,整夜整夜地看月亮。
他飘洋过海,就是为了安静地看月亮。
人们没法儿理解赖德。他也不争辩,只是对质疑他的人说:“你有没有看见过那种一寸来长的昆虫在树叶上蠕动的样子?当它爬到叶子的顶端时,它就会向空中抬起身体,四处转动,想要够到什么东西。这正像我。我老是想要在自己立足的实地之外再去找到什么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呢?
当时美国的本土艺术基本是跟在欧洲老师后面亦步亦趋,奉写实主义为尊。赖德开始也照此办理。不过,画了一段时间之后,赖德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画,就跑到另一条道路上去了:离开现实去描绘自己的心灵图像。
他既不理会权威的写实主义,也不理会流行的折中印象主义,完全是他自己的一种路数:既不强调精准的细节、形体,也没有那种明媚漂亮的光线色彩;他用高度概括的手法来表现景物,并用浓重色调之间的明暗对比构成起伏的韵律,统领画面。因此,他的画很不“现实”,而是现实之外的“心像”。
今天美国人说起他们的艺术史,赖德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因为,他的“心像”代表了美国艺术非常精神性的一面,而且是以非常个人化的方式——物以稀为贵,艺术家更是如此。
换而言之,赖德为自己找到了“另一种可能”,也因此把自己变成了整个美国艺术史的“另一种可能”。
一些不肯流俗、不愿妥协的艺术家,总是要在他“立足的实地”之外再去寻找一些不同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对现有的突破、创新、转折;也是为自己找到一条专属的秘密小径,通往自我的自由、独立王国。
这是真正值得寻找的东西。
——远远胜过找到一个聪明的点子,一个独家的题材,一种有效的样式,或一付矜贵的腔调。
以此观照国中摄影,近年来,“跟随内心”四个字虽然成了流行词汇,但多半是拿来做不知所云的挡箭牌。若说到创新求变,情形也颇令人玩味。
一边厢,一些早已成名的资深摄影师着意、着力地推出新作:其中有出于个人追求和创作自觉的,也有出于唯恐“落伍”的焦虑的。能否拥有话语权、或是能否继续拥有话语权,作品所在的队伍,还是相当重要的。
另一方面,一些年轻的、正当其时的摄影师们,初始惊艳,风头无两,两三年下来,还是当初那些东西,基本是在重复自己,或是重复别人。
我有时候很惊讶,为什么这些明明很有才华的摄影师会如此轻易地满足于一个外在的标签,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束缚其中?
我们不妨再看一个艺术家的例子。
抽象表现主义大师波洛克(JacksonPollock,1912------1956),早期虽然不愿苟同流行的具象画,却也只能将具象狠狠地变形删节。他要去寻找具象之外的另一种可能,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到他接触到了超现实主义——在潜意识的指引下,艺术创作可以是“自动”的。
由此波洛克迎来了他举世闻名的“行动绘画”:在画布上任意行走挥洒,让色彩无拘无束地滴甩喷溅,抛弃一切绘画的法则、规范,纯然只是画家自由的意识流动和行动轨迹。
波洛克并不将自己的“可能”当作超现实主义理论的活注脚。正相反,他是借超现实主义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脉,同时,比超现实主义走得更远,更彻底——连超现实主义特有的“叙事方式”也抛弃了。
波洛克不仅是为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也替他那一代人找到了了突破口。正如另一位抽象表现主义画家马瑟韦尔(Robert Motherwell,1915-----1991)所说:“这种植根于自动作画法的变化是和二战之后纽约的那种局面联系着的。”
因此,“另一种可能”不是凭空之物,而是艺术家的艺术与他的内心、与他身处的现实合而为一的结果。可以说,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
波洛克个人和抽象表现主义群体往后的发展,就是如此。波洛克名气越大,越害怕失去自己的“标签”;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固执地重复这种“标签”。但艺术、市场、观众都在找他要新东西。他的“标签”,既无法摆脱,又无法超越,最终成了一条绳索,活活把他给绞死了。
而抽象表现主义群体,在成名之后,彼此之间不再交流艺术,更不会展示自己的新作。因为他们已经成了市场上的竞争对手,任何人有了一点新东西,都害怕被别人知道;这一点新东西,很可能就是小数点前面的一个零,岂容他人染指?
这一批艺术家,大多早年贫穷,经过刻苦奋斗,才有今天的地位;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名利,他们互相猜忌、攻击;又因这样的分崩离析而孤独、绝望,多半以忧郁、酗酒、自杀了却终生。
雄霸天下的抽象表现主义走到这个地步,成了注定要被打破的东西。而唯利是图的市场,很快看到了这种衰落之像。因为最值得投资的,一定是那些将要成功、处于上升空间的“先锋”,这样才会升值;而已经到达顶点的,一定是走下坡路。
追涨杀跌的残酷市场,更加摧残了艺术家的自信和活力。曾经辉煌的抽象表现主义和它的大师们,便这样惨淡收场。
历史会在今天重演吗?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看看某些貌似热闹的摄影展,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把全部照片打乱混合,还能分得清谁是谁的吗?”高度同质化的影像,使得摄影只有表面的繁荣,而无真正的进步。这种伤害,隐藏极深,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扼杀了个体最为宝贵的东西。
我曾经在工作坊带过一位年轻的摄影师。颇有视觉天赋、曾屡获奖项的他,第一天就失眠了。他对我说:“楠老师,以后我要去拍自己的照片”。一年多以后再见,他说,以前拍农民伯伯在田里喜笑颜开地打电话能获奖,自从拍“自己的照片”之后,就再没得过什么奖了。我问他:“那你是回去拍农民伯伯,还是拍自己的照片?”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还是要拍自己的照片!因为这样,我不会再失眠了。”
果然,在他的个展上看到他发自内心的自信时,我从心底为他高兴。
也许你现在正踌躇满志地赢得喝彩,也许你现在正苦闷迷茫地失意沮丧,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摄影,其实有另一种可能?
一种真正、完全属于你的可能。要知道,正是因为你还有可能,所以,你还有生命。
追寻自己的“另一种可能”,并让自己成为时代的“另一种可能”,这并不容易。但是,艺术,就是这样前行的。
——停下来,想想你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