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文学回忆录》摘录

佛陀、孔子、苏格拉底、耶稣,全都是述而不作。他们的言论和教化全部出自后人门生的记录。

你看木心《文学回忆录》,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于是自在自由,娓娓道出他的文学的回忆。     ——梁文道

第一讲、第二讲《希腊罗马神话》

文学归根结底是人学,有此制高点,而能一览众山小。

  古人类最大的快乐是战争胜利之后:打败敌人,求生存,得延续,必有唱歌欢乐。久而久之,众声中和谐者,易牢记,易传播,久而久之,诗出。

  劳动是苦的,做爱是静悄悄的,唯战争胜利是大规模的,开放的,故有声,声有歌,歌有诗。(006)

这种史前期希腊神话,是否定之否定,是兽性的,动物性的。被忽略的“史前期”告诉我们,人性是如何来的:有兽性的前科。(009)

朱庇特,众神之神,常来人间。有一天在云间见美女,名欧罗巴,正在林间泉边玩。朱庇特化成白牛,渐渐靠近美女,.....这种心理描写很对:人见到初爱的人,从不直接趋前。(013)

伊卡洛斯想要飞出一座迷楼,其父嘱咐:勿飞高,为太阳光熔;勿飞低,为海所淹没;中间层飞,最好。(中国中庸之道)

儿子不听,直飞太阳,日光熔蜡,翅脱,伊卡洛斯海落海,死,成伊卡洛斯海(Icarian)。(025)

弥诺陶洛斯象征欲望。建筑师代达罗斯,即制造迷楼者,象征制定伦理、制度、道德、条例者。迷楼象征社会,监囚人,人不得出,包括婚姻、法律、契约。在社会中,人进入店,见食物,不能拿,因为没有钱,拿即犯法。动物见食便吃。建筑师也出不来,作法自毙。

唯一的办法就是飞。飞出迷楼。艺术家,天才,就是要飞。然而飞高,狂而死。青年艺术家不懂,想伊卡洛斯,飞高而死,他的父亲是老艺术家,懂。

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

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宁可摔死。

欲望,是要关起来,现代迷楼,更难飞出,需要更大的翅膀。(033)

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当做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做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哲学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艺术当做宗教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见是,将宗教做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做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强求,正像那耳喀索斯要亲吻水中的影。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一次两次失败后,不再侵犯自我,满足于距离,纯乎求观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可见,“禅“,东方有,西方也有,换个名称就是”悟“,彻悟,悟又从”迷“来,不垢不净,不迷不恒。那耳喀索斯就是因为一度伸手触抚,又一度俯唇求吻,才使他后来保持不饮不食,不眠不动,在时间和空间里证见自我,这就是人类的自我。(034)

  人类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让人了解自己。不稳定,不正常。动物性是稳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的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036)

第四讲《希腊悲剧及其他》

苏格拉底到晚期,好像有点疯了,到处去问:世上谁是最智慧的?因此获罪而死。如果他问到李聃,他的智慧我以为不如李聃。李聃、乔达摩,论智慧,应在苏格拉底之上。苏格拉底以希腊之心,问世界之大。他再问,只能问到希腊。

乔达摩,他是非常伊卡洛斯。他是王子,宫中美人多。他上街,看到人民,方知人生有病、有孕、有死亡。如此快乐的王子,看到生老病死,明白人生无意义。夜里看见宫妇女睡态之丑,他离开宫殿,是伊卡洛斯之始:他的王宫,就是迷楼,半夜里飞出来,世界又是迷楼,要飞出世界,难了,但他还是飞了出来,最后发现生命本身就是迷楼。所谓三藐三菩提。他伟大,悟到生命之轮回,于是他逃避轮回。(055)

第六讲 《新旧约再谈》

善,因是无报偿的,才可爱善,因是无报偿的,才可爱;恶,因是无恶报的,才可恶。

在智慧层次上,宗教低于哲学;宗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低层次的,平民的,乡愿的。(085)

全部基督教教义,就是“你要人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待人”。

这一句话最简单、最易解,但人类已做不到了。

个人主义,是指先从自己做起,不是自私自利。

在此问题上,耶稣教比佛教来的诚实(佛教讲大话)。

基督教是个人主义,西方知识分子易相信,爱人如己。中国知识分子爱信小乘,从自身做起。愚夫愚妇信大乘,要上天国。

小乘有可能,大乘不可能。(090)

第七讲 《福音》

老子主张即不爱又不恨,以境界论,高则高矣,奇苦无比。(093)

第八讲 《新旧约续谈》

佛提出戒、定、慧。戒、有所为,有所不为,以人工控制天性;定,乃是过程,不至乱;慧,即天才的觉悟。(100)

大多数人是愚氓,极少数人是精英,这是规律。那些听道的群众,顽石点头了,点过以后,依然是顽石。(101)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

“原来”两字,请不要忽略。在座有人在爱,有人在被爱,很幸福,也很麻烦。最后一句话:“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论信仰,耶稣是完成的;耶稣对人类的爱,是一场单恋。(106)

第九讲 《东方的圣经》

知识,要者是理解知识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如此能成智者。

宗教是什么?就因为宇宙无目的,方法论无目的,也是架空。宗教是想在无目的的宇宙中,虚构一目的。此即宗教。

佛教经典是庞大、丰富、杂乱的。而禅宗是精神快餐,易传。(109)

佛教吸引中国最有学问的人去研究,说明佛经的文学性、哲理性之丰富。近者如章太炎、鲁迅,都涉入。章的学说,就是以佛经与老庄哲学的融合。

研究佛经,是东方智者和知识分子的一个“底”。今天的中国学者,就缺这个“底”。希望大家多接触一点佛家的原典。(113)

第十三讲 《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

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的宇宙观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但是再想想,不开心了,因为不可能——中国文化五千年、三千年,论面积和体量,不好和西方比。几乎没有哲学家,没有正式的大自然科学家。诸子百家是热心于王、霸的伦理学家、权术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哲学吗?兵家、法家、杂家,都在权术范畴。什么是哲学?是思考宇宙,思考人在宇宙的位置,思考生命意义,无功利可言。忠、孝、仁、义、信,则规定人际关系。伦理学在中国,就是人际关系学,纯粹着眼功利。(165)

司马迁不接受老子,鲁迅放弃尼采。司马迁的最高价值是安邦治国,他们不会认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小事,不是大事。无论什么人物都得有个基本的哲学态度,一个以宇宙为对象的思考基础。以此视所有古往今来的大人物,概莫能外。非自宇宙观开始、以宇宙观结束的大人物,我还没见过。否则,都是小人物。(166)

第十四讲 《先秦诸子:老子》

老子是阿波罗式的,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尼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庄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庄子是享受的。老子内敛克制,以少胜多,以柔克刚;庄子外溢放射,意多繁华,傲慢逍遥。

老子才提出“无为”、“无治”。可是我总是觉得老子这般说法,是生气,是绝望,是唱反调,是现状逼得他往极端走。所以,老子哲学是伤心人语,看透人性的不可救,索性让大家回到原始状态。

天地不仁。

这个观念,真是伟大卓绝,当时极摩登,现在更摩登。这一点,老子超越了多少思想家、宗教家。(老子还是“人”本位的,所以骂“天地不仁”,如果换作“宇宙”本位,仁不仁,何从说起?)

天地无仁无不仁。

老子哲学的极精炼、极丰富,就在他有明晰肯定的宇宙观。反过来说,凡宇宙观糊涂,或者忽而偏向有神论,忽而偏向无神论的,想说又不敢说,或者说不清,总是差劲的,不能算哲学家。例如孔丘。

公元前770-前221年,所谓春秋战国,局部战争此起彼落,政治和社会纷乱,使人的思想异常活跃。用现在的话说,都想求真理,找到价值判断。

在我看,还是偶然。乱世不一定出英雄,乱世不一定出哲学家。十年“文革”乱的可以吧,一个哲学家没有。

春秋战国的哲学黄金时代,奇就奇在出了一批天才———三百年出是个哲学家,以西方概率论,不算太多———不幸,中国从那时以后不再出哲学家了,吃老本吃了两千多年,坐吃山空。

一穷,穷在经济上;二白,白在文化上;三空,空在思想上。

所以,唯物论之类进来,没有抵挡。(168)

李耳的思想最透彻、孤寂、凄凉,完全绝望。他看破两大神秘:一是天,就是宇宙;二是人,就是生命。天,宇宙,是不仁。人,生命,是刍狗。这是李耳观察到最后,咬咬牙做出的判断。(169)

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一般书生之见、市侩之间,乃至学者、专家、大儒,都说老子消极、悲观、厌世。

我说,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才是老子悲观、厌世、消极。(172)

第十五讲 《先秦诸子:孔子、墨子》

  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都反对——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所以,儒家一直为帝王利用——但我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194)

  孔子,既不足以称哲学家,又不足以称圣人。他是一个庸俗的高级知识分子,奇在内心复杂固执,智商很高,精通文学、音乐,讲究吃穿。他欲望强盛,种种苛求,世界满足不了他,他一定要把不可告人的东西统统告人。

  所以虚伪,十分精致地虚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君子死不免冠,君子远庖厨,秋穿什么衣,冬穿什么麂皮,三月不做官,惶惶如也。父亲做坏事,儿子要隐瞒,骂人,赌咒,等等——如果仔细分析他的心理,再广泛地印证中国人的性格解构,将是一篇极有意思的宏文。

  “五四”打倒孔家店,表不及里。孔子没死,他的幽灵就是无数中国的伪君子。(194)

第十九讲 《陶渊明及其他》

嵇康的诗,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231)

第二十讲 《中世纪欧洲文学》

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瓶盖是盖好的。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

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但丁生于1265年,九岁遇到贝雅特丽奇,从此爱情主宰了他的灵魂。未通音讯,又九年,但丁再遇到她,仍无语。后来贝雅特丽奇出嫁,三十五岁死时,一直不知道但丁爱他。《新生》就是写这一段爱——每个人都经历过一段无望的爱情,“爱在心里,死在心里”。(247)

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讲 《唐诗》

中国的中世纪,正好是大放光明的时期。偏偏在这一千年间,中国文化放尽了光芒,享尽了繁华。有点像人的交运,中国少年交运———后来倒霉了。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274)

第二十七讲 《阿拉伯文学》

  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丛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麦阿里并不是真的苦命。真的悲哀者,不是因为自己穷苦。哈姆雷特、释迦、叔本华,都不为自己悲哀。他们生活幸福。悲观,是一种远见。(336)

第二十八、三十三讲 《中国古代戏曲》

人类前大半部分的历史,是有神论,后来的历史,是有真理论。我以为有真理,就是有神论。到了说没有真理,人,真正站起来了。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

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355)

第三十讲 《中世纪日本文学》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却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379)

第三十二讲 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

中国的圣人教人做好事,自己不做。马基雅维利叫人做坏事,自己不做。他就事论事的那一套,与理想主义相反。

他讲了两个层次的老实话。一、西萨是坏蛋,恶棍。二,要做统治者,不像西萨那样做,你做不成。

马基雅维利的观点或办法,应该看作一种反讽。你和政治恶魔周旋,你要知己知彼。你讲实际,我比你更实际。你同恶人打交道,要恶过他的头。(384)

第三十三讲 中国古代戏曲

  哲学很容易战胜过去与未来的罪恶,但现在的罪恶却很容易战胜哲学。

  老人总愿劝告别人,借此安慰自己已不做坏榜样了。

  我们对自己的好行为感到害羞,如果天国证明了我们的动机。

  没有人真是像他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幸福和不幸。(拉罗什福科)

  汤显祖自己在书信中有言:

  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中国古代是知道的:佛比圣高。圣是现实的,佛是超脱的。(415)

第三十四讲 中国古代小说

  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譬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

  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

  宗教是面值很大的空头支票,艺术是现款,而且不能有一张假钞。宗教说大话不害臊,艺术家动不动脸红,凡是宗教家大言不惭的话,艺术家打死也不肯说,宗教说了不算数,艺术是要算数的,否则就不是艺术。

  艺术难,艺术家也不好意思说。(432)

  “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没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他的艺术。(438)

  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作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稣是半立体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侧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稣钉上去才好看。

  艺术家要安于平面。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想要立体,结果一个疯了,一个痴了。(448)

第三十七讲 《歌德、席勒及十八世纪欧洲文学》

  自信,必须要的,这可测试一个人高贵卑下。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歌德去见拿破仑,拿破仑站起来,向群臣说:“看,这个人。”

  这是当年耶稣出现时,罗马总督彼拉多说的话,尼采拿来作书名(《瞧,这个人》)。

  大多数人是只见其名,不见其人。(480)

第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讲 《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狄更斯的小说结尾,失散或久别的亲友又在一起了,总是夜晚,总是壁炉柴火熊熊然,总是蜡烛、热茶,大家围着那张不大不小的圆桌,你看我,我看你,往事如烟,人生似梦,昔在,今在,永在。(533)

爱情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没有多大内容。为何有的爱情造成这样大的历史景观?因为遇到挫折,不让他们爱,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光是爱情,有多少东西?歌德说:“高昂的热情,坚持不了两个月。”一个高明的演员,在台上的高潮不超过二十分钟。

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刘易斯和艾略特的爱,相互影响,所以长久。(539)

讲文学史,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545)

  总之,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而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546)

  什么是艺术家?要把天才用到生活上而不配,去用在艺术上者,就是艺术家。(548)

“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服,长大了就穿不上了。”好啊!一句话,头脑、心肠、才能,都有了。(549)

  现代文学,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判。(556)

第四十三——四十七讲《十九世纪法国文学》

  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读者、评家误解的,标榜的,作者不过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标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尔德不错的。但一标榜唯美主义,露馅了。你那个“唯”是最美的吗?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主义,他光火,但有教养,说:“从最高意义上,是。”(562)

年轻人无私无畏,其实私得厉害、畏得厉害,只有那点东西,拿掉就没有了。年青人谈人生,谈世界,其实说的是自己。年青人可以学音乐,画画,跳舞,但写小说不胜任。

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

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

爱情,得到或者失去爱。

大病,病倒几乎要死。

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或者无钱的流浪。(571)

  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要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那就去吧。”亚当说:“我怕。”

  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

  上帝低头想了想,就把艺术给了亚当。(586)

  兰波,无法对付的。永远那么自信、狂妄。他,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是世界不宠他们,他们自己宠坏自己,都是自恋狂。(606)

第四十八———五十一讲《十九世纪德国、俄国文学》

  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620)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们说说家常话: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625)

第五十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637)

  中国人向来要求文学有益于名教,都落空。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640)

第五十二——五十五讲 《十九世纪波兰、丹麦、挪威、瑞典、爱尔兰等国文学》

  受了影响,不要怕自己不能独立。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评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

  “智者,是对一切都要发生惊奇的人。”(688)

  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的——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有的晚而不成。(692)

  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短句,而不是他们的体系。(698)

第五十五讲 《十九世纪美国文学》

  我同意他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715)

第五十六、五十七讲 《十九世纪中国文学》 《十九世纪日本文学》

  “五四”以来,中国够分量的评论家一个也没有啊!出了一个战士,鲁迅先生,出了一个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没有评论家,苦在哪里呢?是直到现在,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问题,都没有弄懂。(738)

第五十八讲 《二十世纪初期世界文学》

  不要因为莎士比亚而不看易卜生,也不要因为易卜生忘了莎士比亚。永恒是长长的一连串现实,现实是短短的一小段永恒。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上,谓之“精深”,在妥当的位置上放得很多,谓之“博大”。(745)

第五十九讲 《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

尼采是入世的,所以他疯狂。庄子佯狂,但他是出世的。佯狂是为自保,尼采不知自保。他真正的伟大,是“一切重新估价”。

他观察、思辨的博大精深,无人可比。可是人不知他的真相。他总是从最原始的角度来看世界,想世界。

  意志,是不尽的欲望,厌倦,欲望没有尽头,人的一生充满痛苦。

  是佛家思想的欧化——而且说了一半。他(叔本华)讲的是佛家讲的“人间苦”,另一半,清净、超脱,叔本华不讲,讲下去,就成宗教。他的哲学,不讲救世一套。(758)

第六十讲 《影响二十世纪文学的哲学家》

  禅宗的悟,本也是天才的事,许多人也学禅,硬参,哭死啦,哭得有人变了疯子,有人做了骗子。(774)

  几乎每个哲学家都要落到自己的陷阱中,拿一个观点去解释一切,就豁边了。

  我有比喻:

  思想是个杠杆,它需要一个支力点。思想求的支力点就是各种主义,靠这些主义为支点,思想家的杠杆翘了翘——世界如故。(777)

  他们,心理学家们,是把鱼拿到桌上来观察。我们,艺术家,是从水中观察。

  论情操,艺术家宗教情操最高,论哲学思考,艺术家思考得最深,论心理分析,艺术家的心理分析最透。(793)

第六十二讲 《象征主义》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797)

第六十三讲 《意识流》

  扩大兴趣范围,“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放纵你的好奇的行为,享受官能之乐,对一切要抱着豁达大度,对世界万物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都有兴趣,都别迷恋。

  一句话:明哲而痴心。

  再一句话:痴心而保持明哲。

  还有一张底牌:意识是神性的,潜意识是魔性的,两者相加,即人性。

  尼采疯狂,就是一个没有喝过酒的酒神。(814)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

  这句话,我在一篇短文中写道:

  “'流亡,这是我的美学’,我不如乔伊斯阔气。我说,美学,是我的流亡。”(818)

第六十六讲 《卡夫卡及其他》

  纪德说:“在暴风雨的中心是安静的。”达芬奇看了米开朗琪罗的西斯廷天顶画,说:“我不如米开朗琪罗,但他是暴风雨,我是那个中心,上帝在那个中心。”(848)

我年轻时不看报,唯美,空灵,抽象,很长一段时间如此,不好的,不行的。一点要由土壤,肮脏的土壤,不然生命就没有了,味道没有了。

现实是永久的一环。(853)

第六十八、六十九讲 《意象主义》

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

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补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思想的极峰,爱情的极峰,性欲的极峰,真是不虚此生。(880)

第七十、七十一讲 《存在主义》

天才越大,越是不肯承认有神论无神论———历史上四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肯承认。一会儿有神论,一会儿无神论———不是神出鬼没,而是神出神没......
       蒙田说: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的膝盖是柔软的。
       达.芬奇的学生说有两个达.芬奇,他一会儿有神,一会儿死不肯说。 (893)

哲学根本就是一个亵渎神明的事。对于我,哲学的起点终点是:一颗星球要来撞地球。那么,有神论无神论算什么?

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时间,凭我们对天文宇宙的知识,人和宇宙是不成比例的。太空中那么多黑洞,还有比太阳多五千亿热度、十万八万倍的星体———这些,耶和华管得了吗?

所以爱因斯坦说:有人形的上帝我是不相信的。

科学知识足够埋葬神学,接下来还要结束哲学?(896)

不要以为哲学里可以找到真理。那是黑房子里捉一只黑猫。哲学家不过是想尽办法说,说的别人相信。黑房里捉黑猫,还是比喻不对,是一群哲学家在黑房子里你撞我,我撞你,黑猫呢,从来就没有过黑猫。

这就是我的哲学。要是说得文绉绉,叫做“无真理论”。(898)

为什么政客,有政见的人,都从来不问宇宙?避而不谈世界?避不开时,像孔孟一样敷衍几句?他们要欺骗人。进化论,乐观主义,都是要骗人的。研究宇宙、世界,必然涉及衰退、毁灭,必然导致悲观主义。

文学家的乐观主义是糊涂,政客的乐观主义是欺骗,商人的乐观主义既是糊涂,又欺骗:目前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呢,要做既清醒又诚实的人。(907)

第七十二、七十三讲 《萨特再谈》、《萨特续谈》

他(萨特)的一生不断介入。我对介入者的观感,是世上事情纷纷扬扬,你介入得了吗?介入,是苦行主义的态度,不介入,是快乐主义的。(921)

我们看世界的眼睛,心情有异。有四种处境决定我们心情恶劣:一,失恋。二,进监狱,关起来,隔离审查。三,重病。四,赤贫。凡处于这四种处境,看问题,看世界,一定不一样。反过来,一个人健康,有伶爱,只有,生活过得去,不会对生活这样看。

萨特笔下的人物,完全是他思想的图解员。

不要忘记,人是有肉体的。肉体的健康,制衡精神。

健康是一种麻木。

人的心情会逐渐好转,是因为健康在制衡痛苦。人落入绝症,就是这种制衡的消失。病好起来(病使人敏感,敏感全用在疾病上)人最幸福。大病初愈的人,目光、心情,特别明亮。

总之,对生命,对人类,过分的悲观,过分的乐观,都是不诚实的。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中国古代的智者是悲观而快乐的。(930)

但我愿意生在现在,因为比较容易了解宇宙,透视人生。如果你是淡泊名利的人,那么生在这个疯狂夺取名利的时代,那是真有看头。

不要太看得起那些荒谬、痛苦,不要当一回事。古代人讲饮酒,要找的是麻木,我看只能摆脱小荒谬。饮酒是小家气的。最大气的事情,身体健康。

这是尼采叫我走的路,可他自己走不了了。

一个人非常健康,落在困境中,他不怕的。

健康很麻木,很好玩。(931)

天堂的门是窄门,向来认为只有单身才能挤进去。现在我才明白,这道门一个人挤不进去,两个人倒挤进去了。一个进不了,两个挤进去的,就是天堂之门。

结论: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天堂。

这就是二律背反。所谓幸福,离不开别人的。(934)

从旁看,从历史现象看,宗教会死的,宗教音乐、宗教艺术长存。哲学会过时,不足道,甚至成为谬误,但文学作品会流传下去。(935)

第七十四讲 《加缪及其他》

德.波伏娃有一句话,我欣赏:“女人不是天生的,是变成的。”

我曾经说过,世上有三种(至少三种)东西是男人做出来的:金鱼、菊花、女人。

自然界没有金鱼。名目繁多的菊花,也是靠野菊一代代培植变种而来。原是的女性,很难看,要粗、臀大,乳房像两个袋,和现代时装模特儿完全两码事。男人按照自己的审美观念,千年万年,调教改造女人,妆饰、美衣、香料......女性渐渐好看了,骄傲了。连曹雪芹先生也糊涂了,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其实女人是男人的手工艺品。(943)

第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讲 《新小说》

比如说,一个人有才华,有能力,一时艰难,总会被赏识被重用,这是规律;但世上多有才能不受重用的人,被埋没,被糟蹋了,这是命运。

规律和命运,是什么关系?是规律高于命运,还是命运高与规律?既然事物受命运支配,怎么事物又有自己严密的规律?而命运又怎能支配事物这些严密的规律?

这份思考题,几乎没有被人思考过。

老子思考过,结果是没有结果—他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规律。他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命运。他的整本《道德经》,是这么二元的,即命运又规律,一会儿解释命运,一会儿解释规律。

其实讲规律,就是乐观主义。讲命运,就是悲观主义。

老子的《道德经》偏重讲规律,对付什么事他都有办法,他的办法,就是以规律控制规律,是阴谋家必读的书。但老子是上智,他始终知道,规律背后,有命运在冷笑。

中国的《易经》,也很可悲,它认为命运是有规律的,索性去研究命运,以为找到命运的规律,便可避凶趋吉。

但事情哪有那么便宜?

精通《易经》的人,而弄到走投无路、自身不保的,可多哩。

事物的细节是规律性的,事物的整体是命运性的。我和亚里士多德抬杠,他说:“大自然从不徒劳。”我主张:在细节上,是这样,但整体来说,大自然整个儿徒劳。(955)

佛家认为“有情世界“可分六道:三善道,三恶道。你行善,上升为善道,你作恶,下坠为恶道。意思是你作恶,你行善,你自己可以选择,这岂非成了命运可有规律控制?

我看,西方东方两种轮回,都妄诞,都虚空。真是这样,就好了。

命运,是非物质的,科学无法研究。奇怪的是,科学家都这么安心探寻事物的规律,不关心事物的原因。爱因斯坦,点到上帝为止,在哲学上,他是票友。

巫术,是一种统计学,千百年来积累了无数统计例,算来往往神奇、准确。有什么生辰八字、什么面型五官,就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是“然”。为什么会这样?谁决定这样?讲不出,不知其“所以然”。所以算命相术不是哲学。(956)

“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自己耕耘,自己收获,自己培养自己,自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958)

我有俳句:走在正道上,眼睛看着邪道,此之谓博大精深。

  有人走正道,一眼不敢看邪道。有人走正道,走着走着,走邪道上去了。(969)

功夫在诗外、画外,是参禅。

破执。接触迷障。

道家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耶稣教训:放弃生命的人,可以获得生命。

钢琴老师说:放松,放松到两个手都好像死了,弹十个小时也不累。

都以为画内、诗内,技巧是无限的。这是误解。你看到的是大师得心应手的技巧,另一面你看不到。(969)

第八十一讲 《黑色幽默》

夫妻的意思,就是凭道义、义务,共同生活,是守约,不能去要求爱情。爱情,是青春、美貌、神秘。夫妻呢,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爱情,是性为基点,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归结还是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

毛发、皮肤等等,都是性征。可见造物主用意之淫。

爱情好在是性的起点,把什么美德啊,智慧啊,激发起来。真的爱,到关键时刻会牺牲自己。

性,不会这样,性只顾自己。

从生物观点看,性欲的爱,其实是要传种。(1040)

《最后一课》

哲学家不能治国。那是恶人的事。这个世界引起许多哲学家关心政治,可是他们不懂政治。毛泽东、邓小平可以说:你们不懂政治。(1068)

我不是推销文学,是为了人生的必备武器和良药。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1070)

每个人都有缺点,克服缺点的最好的办法,是发扬优点。发扬优点,缺点全部瓦解—不是什么一步一个脚印,像条狗在雪地上走。(1071)

文学背后,有两个基因:爱和恨。举一例,是我最近的俳句:

“我像寻索仇人一样地寻找我的友人。”

这可以概括我一生的行为。你们见过这样强烈的句子吗?(1072)

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凭这个,凭这样一念,就产生了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可是宗教、哲学、文化、艺术,又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样子——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

我是怀着悲伤地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1073)

生活像什么呢?像上街去买鞋,两双同价的鞋,智者选了好看的,愚者选了难看的。生活像什么呢?傍晚上酒吧,智者选了美味的酒,愚者买了烂酒,还喝醉了。

所以,快乐来自智慧,又滋养了智慧。(1076)

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们有共享的心理诉求。你画完一张得意的画,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谁看。人一定是这样的。权势、财富、只有炫耀,不能共享,一共享,就对立了,一半财富权力给了你了。情欲呢,是两个人的事,不能有第三者。比下来,艺术是可以共享的。天性优美,才华高超,可以放在政治上、商业上、爱情上,但都会失败,失算,过气———放在艺术上最好。

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所以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是指这个意思。(1080)

迷路于大道上的人嗤笑迷路于小径上的人,后者可怜,前者可怜且可耻。

智者无非是善于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个顽童。

无为是一种为,不是一种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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