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永恒的“冷香丸”,永恒的女神

前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将宝黛的所谓爱情悲剧归咎于宝钗,很多人将宝钗视为黛玉的对立面,厌恶宝钗,甚至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宝钗。

但是,许多脂批可以证明,通部书中不存在褒钗贬黛或贬钗褒黛的问题,脂砚斋更是明确指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第四十二回脂批)。因此,如果作者喜欢黛玉的话,那么,宝钗就不可能是负面人物,反之亦然。

即使不考虑钗黛“人却一身”,仅仅根据第二十六回脂批:“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者。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即可确知钗与黛一样,都是玉兄的知己。该批以玉兄称呼作者,因此,钗与黛一样,不仅是贾宝玉的知己,还是作者极其喜爱的红楼梦中人。

从本文开始,我将尝试探讨作者心中的宝钗,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即宝钗之寓意。说宝钗,首先就绕不开“冷香丸”,那么就从“冷香丸”开始探“宝”之旅吧!

《红楼梦》文本,虽然“满纸荒唐言”,但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薛宝钗佩戴的金璎珞上所錾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茫茫大士癞僧给的;所服的“冷香丸”,药方、药引子也是茫茫大士癞僧给的,而关于其药引子,脂批指出:“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

如果薛宝钗亦如碌碌你我,只是尘寰中之人,而不是具有寓意的红楼梦中人,她当然不可能有机会佩戴癞僧给的金璎珞,更不可能服用药引子来自太虚幻境的“冷香丸”,但这些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荒唐之事,在“表里皆有喻”的梦幻文本中,不是作者“认真说鬼话也”,而是隐喻的道具,是艺术的真。

太虚幻境“仙花馥郁,异草芬芳”,其中除了幽香的“群芳髓”之外,还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隐哭字”(脂批)的“千红一窟”和“清香甘冽,异乎寻常”、“隐悲字”(脂批)的“万艳同杯”,其实是作者“一番梦幻”之后创造的充满芬芳处世智慧的寓言之境,缘起于谥号“密”的废太子胤礽的跌宕起伏、富有传奇色彩的悲剧人生,但又超越了悲剧,可谓是历尽风月波澜之后的智慧之境、受伤心灵栖息的梦幻之境[注1]。因此,药方来自癞僧、药引子出自太虚幻境的“冷香丸”,也充满了关于处世智慧的隐喻。

脂批也对“冷香丸”的隐喻之义,作了明确阐释:“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因此,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冷香丸”隐喻一种即使在任何境遇下都可以活出人生精彩的、近乎完美的生活境界。但这一境界,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因为人作为情感丰富的动物,谁又没有“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的先天“热毒”?

“冷香丸”是薛宝钗的象征物,写“冷香丸”,其实就是暗写薛宝钗。“冷香丸”的药方极为繁琐,条件极为苛刻,但薛宝钗竟很快配全,薛宝钗说:“只难得`可巧'二字”,“可巧”这两字暗示想拥有“冷香丸”,须要机缘,服用之人须具有慧根,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薛宝钗“幸而先天壮”就是她的慧根,因此,脂砚斋对薛宝钗“幸而先天壮”所作的批语是“浑厚故也。假是颦、凤辈,不知又如何治之?”

而且,即使有慧根,即使服用“冷香丸”,要抑制这股先天“热毒”,除了长辈的教诲外,还须后天的努力,如第四十二回,宝钗向黛玉提及小时候怕看正经书,偷背着看杂书,后在大人的训诫下,自己只拣那些正经书看看也罢了,不再看那些杂书,怕移了性情。

因此,同样具有先天“热毒”的宝钗,演绎了如何达到这一完美境界的过程,即第八回回末总批所称,宝钗是“后天造就之金”。

既有慧根又有自身努力的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佩戴的金璎珞,都与太虚幻境大有关系。薛宝钗,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其实就是一个隐喻,是太虚幻境最高境界[注2]的文学艺术形象化的呈现。

“芳气笼人”的太虚幻境,是生命的最高境界,是千帆过尽之后的宠辱不惊,也是历遍沧桑之后的淡雅从容,既芳香袭人,又返璞归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就像薛宝钗在大观园的居所蘅芜苑,四面有许多“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的异草,但其卧室,“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冷香丸”的幽香其实就是宝钗生命的芬芳,脂批指出:“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脂砚斋的意思其实也是,拥有象征物“冷香丸”的宝钗,才真正是超越末世悲剧、进入怡然自得之乡的花香袭人的太虚幻境。

因此,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红楼文本中,既有动荡不安的政治斗争风云,更有“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的人生智慧,而薛宝钗就是文本中处世智慧的完美象征,虽然宝钗在诸芳中并不是最年长的,但我们在文本中,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宝钗更象是诸芳的人生导师。

有了“薛宝钗”式的处世智慧,就可以任它“忽丽忽朽”(第一回脂批)的末世风云如何变幻莫测,我自稳坐钓鱼台,进入怡然自得之乡。

第一回,正文介绍甄士隐时,脂批指出:“自是羲皇上人,便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而薛宝钗所隐喻的与古人想象伏羲以前的人无忧无虑、生活闲适的状态是相通的,因此,“薛宝钗”和“冷香丸”也“可作是书之朝代年纪矣”。

但是,“薛宝钗”和“冷香丸”并不只属于文本所“甄士隐”的时代。第五回脂批指出,“冷香丸”可对太虚幻境中的幽香的“群芳髓”,暗示"艳冠群芳"的宝钗是"群芳之精髓”,同一回脂批又指出:“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因此,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又“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薛宝钗”和她的象征物“冷香丸”,不仅将是“三春过后”“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诸芳最终找寻到的在繁华落尽之后的艰辛末世里智慧生存之“门”,而且超越了末世,具有道济所有时代“天下之溺”的深远意涵。

“冷香丸”的药方,“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

脂砚斋指出:“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周岁十二月之象”,而第五回脂批指出:“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因此,“照应十二钗”,即隐喻所有人。药方中的“十二”隐喻“周岁十二月之象”,药方中又有春夏秋冬,因此,其中隐喻了所有时间。

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花蕊和白梅花蕊,白直通“薛”,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第三十七闽薛宝钗咏白海棠诗),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雨、露、霜和雪,隐喻所有境遇。

蜂蜜和白糖隐喻所有人生自有其生之乐趣。但是,俗话说“苦乐人生”,所有的人生其实都是甘苦与共,有生之乐趣,自然就有生之烦恼。因此,“冷香丸”要“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脂砚斋也指出其中的寓意一一“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

因此,“冷香丸”不独适用于末世,同样,也适用于所有时间、所有境遇下的所有“甘苦”共存的人生。虽然可能没有薛宝钗那样的慧根、那样的机缘,也没有薛宝钗那样的后天努力和坚守的毅力,并不能达到薛宝钗“冷香丸”的境界,但“见贤思齐”,也是大有裨益。若“不离不弃”“冷香丸”,当先天“热毒”蠢蠢欲动之时,就警醒自己不要“邪思妄动”,就可以在变幻无常的人世间,避祸趋福,从而得以“芳龄永继”。

脂砚斋指出:“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周岁十二月之象。”,而所谓的作者石头“高经十二丈”,脂批指出:“总应十二钗”;“方经二十四丈”,脂批指出:“照应副十二钗”,因此,可心领神会到石头“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除了“照应十二钗”外,还隐寓了“周岁十二月之象”和二十四节气。而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除了剩下未用的、因此而有这部《石头记》的这块,娲皇氏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脂批指出:“合周天之数。”因此,《石头记》中隐含了所有时间。

我们不难“心传神会”到,作者怀有为所有时代的所有读者创作出一部超越时空的心灵圣典的雄心壮志,作者确实也拥有这样的天分,也拥有为实现此雄心壮志所必需的百折不挠之毅力,而且,他确实也做到了,《石头记》证明了一切。

歌德的不朽诗剧《浮士德》的最后两行诗,是“永恒之女性,引导人类上升”。在永恒的心灵圣典一一红楼文本中,薛宝钗正是引领人类上升的永恒之女神[注3],是超越时空的完美象征。

注1、详见系列拙文 7《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吗?》 14《太虚幻境,“四字可思”》

注2、详见系列拙文 16《通往太虚幻境之路》

注3、第一回雨村于中秋之夜高吟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有人据此推测,佚稿中贾宝玉出家之后,宝钗会另嫁雨村。但个人认为,“雨打梨花深闭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酒令)、“珍重芳姿昼掩门”、“欲偿白帝凭清洁”,已经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事实上,宝钗的人设,决定了另嫁雨村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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