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辫子
半夜睡不着,拿起《树王》重读,读着读着又掉泪:“我”,一个下放知青,为了满足六爪(孩子)想吃糖的愿望,不惜被大家误会、取笑为“脸皮厚”“嘴馋”。当“我”给六爪送糖时,六爪先要看一看妈妈的脸色,得到允许才小心翼翼地剥糖;糖吃在嘴里那一刻,六爪眼睛都放光了。
那个年代,几块普普通通的糖就是山村儿童的一个世界;对我来说,童年的那一根辫子,可以让我记忆一辈子。
那年正月,爸爸带十来岁的我到他朋友家拜年,我第一次到亲戚之外的一个陌生人家。我父亲称男主人为春寿,我其他细节统统忘了,只记得女主人春寿婶了。她长得高高大大,梳着两根长辫子。她说我是小囡囡,很可爱,要打扮打扮,说着就要给我扎一个辫子。
我当时留着短发,灰不溜秋的。“我也可以扎辫子,怎么可能?”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只看见别人家的女孩子有扎辫子的,小时候印象中妈妈是有两个长辫子的,而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扎辫子。
打我记事起,我头上总长疮,经常赤裸着身子在池塘里洗头洗澡,人们叫我“癞头”;慢慢有点女孩样了,头上总归是稀稀落落几根毛,黄兮兮的,人们叫我“黄头毛”,大人猜是营养不良。
春寿婶可不管我心里在想什么。她拿起梳子,把我前面的头发捋起一小撮,然后绑上一根红绫,绕圈圈,梳一下、梳两下……三下两下,一根小辫子成了。我享受这这份短暂的快乐,那也许是妈妈才能给的快乐,这快乐来得太快太奢侈。
“来,照个镜子,好看,好看!”春寿婶大声爽朗地笑着。
我羞涩地看了一眼,马上就走开了。
“红绫“是一块红布条,只是布料是丝绸,比一般的布条略微宽一点。那年代一般人家只有红头绳,不知春寿婶从哪里搞到这个“贵重品”。
有了小辫子,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美人了,我第一次有了“美”的概念,第一次和“美”有了连接。
也许我对美太渴望了,我竟不敢迎接它的到来。我羡慕地看着别家女孩穿新衣,系蝴蝶结,扎红头绳,以为那是别人的事情,但从不奢望它会降临到我的身上。过了几分钟我便感到不自在,很想把红绫拔下来,散了辫子,接着我又担心春寿婶会不会把红菱要回去。
回家时间到了,辫子一直在我头上,春寿婶也没把红菱要回去。我一路纠结着,要不要把红菱拔下来?要不要把辫子弄掉?别人看到我的小辫子会怎么想,会不会取笑,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一直走到村口的池塘边,拐个弄堂就是家了。在弄堂口,我毫不犹豫地把红绫扯了下来,我觉得自己不配有辫子,我感觉有千万双眼睛在盯着我,指责我,虽然弄堂口一个人也没有。
那根红绫一直被我珍藏着,我时不时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此后我再也没有用过那块红菱,再没有扎过辫子,我不知道怎么扎,也没人帮我扎,我依旧是丑小鸭。父亲再也没带我去过春寿家,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春寿婶。
十年前,父亲跟我住在城里,他有一个朋友叫卸老七,也住在城里儿子家。一次回来父亲和我说,他年轻时的朋友春寿和卸老七同村,春寿现在生活非常艰难,自己身体不好,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好行当,一个儿子四十多了还没成家,另一个虽已成家也是只能混口饭吃。夫妻俩拖个病体下地赚点零用钱,基本靠着国家发的每月六十元凑合。
听说春寿那村有杨梅,我想等杨梅熟了,借着去吃杨梅的机会,叫上父亲去春寿家,看望一下给我扎辫子的春寿婶。但是只是心里想想,一直没成行。
五年前,父亲在老家,村里演戏,我刚好回去。父亲提及春寿也在这里看戏,我说快叫他来家里坐。父亲去戏场找了他,我看到一个外貌普通的老头,我已经没有他的任何印象。我、他、我父亲三人,不知说些什么,很尴尬。我问起春寿婶的事,他说早已经走了,因为生病。
我印象非常清晰的,高个子、长辫子、爽朗大笑的婶,我想再见一面的婶,已经不在了。
我给春寿一条烟,他坚决不收;我留他晚饭,他不肯。就个把小时,不知道说什么,闷闷地。后来他说要去看戏了,我们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