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卧在草垛上 | 韩乾昌

面对村庄时,人才发觉想象的空洞与词汇的贫乏。村庄不是脑中的概念,也不是写出的文字,村庄只能被感到。这是当我某天遥望故乡时,发现的道理。那时,我望见月亮在天上,带了她淡淡地哀愁,倚住低垂的屋檐,忽然跌落在草垛上。
草垛是月亮的窝。月亮走着,在这个草垛上歇歇脚,向那个草垛望一眼,当月亮走遍整个大塬,看过所有草垛,村庄已安然睡去,在靛蓝色的梦里。
是夏之梦。布谷鸟已叫过三遍。尚未从梦中完全走出的人,跟胡子说话,跟窗子说话,跟心情说话;窗外,一把镰刀挂在屋檐下。而镰刀只和风说话。人捉了一辈子镰刀,却并不认识他。人以为镰刀是被一茬一茬麦子割老的,其实,是一场一场的风,使镰刀弯腰驼背、舌钝齿疏。
人不知道的事,风知道;风知道的事,镰刀也知道;他们相知,他们相惜;使他们相惜的,是远地里一垄一垄麦子。风是麦子的信使。当人侧耳倾听,不过徒增一点心事罢了。
为这心事,人迎着日头,扯开大步,向麦地走去。人和麦交相膜拜,又把彼此踩在脚下。最后,用一根绳子捆扎实了,共赴一场面目相似的命运。碾了,晒了,都呈金黄色。而见证收获的麦草,被人摞成草垛;摞起的草垛,还给风,撇给雨,喂给牲口。但这之前,得先交给一些孩子。新鲜的麦草,洇出一种使人安宁的味道,仿若婴儿发间奶香。孩子们挨过来了,靠上去了,日头筛过树梢漏进发丝,他们长长打个哈欠,关于未来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当下是能够噙住的水果糖。
当孩子们一觉醒来,满眼秋色。那时大地丰满、瓜圆果熟。孩子们奔向远方,暂时将草垛遗忘了;同时被遗忘的,还有他们留在夏日里的故事。现在,孩子们遗忘了的事,由大人们想起。使大人们兴了这念头的,是目下原野里那一场蓬勃;使他们觉得非要发生点什么,方不辜负。于是一天夜里,趁月亮未攀着窗棂的时候,人们赶往麦场,人们绊倒在草垛下。那时,自以为是的人们将发现,一些麻雀啊,鹁鸽啊,甚至是一些猫儿,已先于他们把许多故事藏在草垛里了。人们嘲笑自己,却也感激那些捷足先登者。人们借由麻雀鹁鸽猫儿们的殷勤,给自己深入信心,把自己埋进去了。人们低吟了一首激昂的歌,一首古老的歌。风听不见,月亮是早早躲开了的。村庄里静悄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天明时,背了背篼扯麦草的孩子才能发现,一些事物改变了形状,那改变的形状又改变了一些风的走向。孩子把笑挂在嘴角,笑锁住一些不寻常的东西,那不寻常里头,有整个村庄的秘密,也是整个人类的秘密。
当草垛外染上一层霜,当燕子为第一次的远行打点行囊,当人们照见脸上新填出一道皱纹,西北风已在来时路上。人们知道将来的一场雪,要使一切都覆盖了。原野上空空荡荡,柴火在锅灶间亮亮堂堂;人们觉得终于可以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打发掉一些安闲的时光。当男人们蹴在草垛前抽旱烟、烟锅里星子一闪一闪;女人们丢进大铁锅里的油饼上,已泛起一朵一朵花儿。女人揩把汗,把垂下来一绺头发挽向脑后,猛喊一声,去叫你大吃饭!女人说这话时,有一种豪迈的温柔。当油饼坐上炕,大雪使一切归于宁静,连天地都不存在了。那时,被扯了千百回的草垛,温顺着、沉默着,能被她拥有的,是雪赐予一份孤芳自赏的妖娆。
终于某个出暖阳的午后,有个孩子突发奇想,他去了麦场;他走向草垛,眼仁里乍现光芒。草垛上的雪,丝丝融化,继而滴滴答答;那滴答处,竟有串串晶莹剔透的东西摄人心魄。为这新发现,孩子一阵慌乱。那不是冰凌,是雪水攀援麦梗结成的冰糖葫芦。他摘一串儿来,嗍进嘴里滋溜有声;他感到巨大的幸福。且这幸福终于打破他的私心,随之而来分享的喜悦又攫住他的心;他呼朋引伴。眼看更多孩子嘴里噙了那精灵,他们嗍着,互相攀比又彼此追逐着。最先发现的孩子,蓦然回眸那一瞬,觉得草垛竟那样瘦了;因瘦而想到自己的母亲。而此刻手中所有的,就正如母亲的乳头。他忽然想哭。当他想哭时身旁的孩子仍在嬉闹;他们的嬉闹恍若背景渐远,他的心却向自己更近一步;也向草垛更进一步。
这个孩子还要每天来扯柴的。只是他的心感到痛楚,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温柔。草垛一天天佝偻下去,佝偻的草垛让他隐心轰然倒塌的危险。他心里怕,却忍不住还要亲近。很快又有发现让他激动起来;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他发现老迈苍苍的草垛顶头,竟洇出一汪尨茸的麦苗;即刻有一层绿色的雾笼罩他心上。
他把这发现告诉大人。大人们情知那雾正显出草垛的苍老;苍老的草垛,再藏不住半点秘密。他们决定拿出更多的麦子,把那更多的麦子撒在原野上。而当原野上秀满麦苗时,他们已于一个月黑风高、阒无人声的夜里,把另一些种子撒在炕上。夜里的营生跟白日的营生都没耽搁;原野里与热炕上种下的都叫希望。原野上的麦子会发芽,会出苗,会再次接受人的膜拜镰刀的致敬,会被绳子押赴麦场,再次为村庄孕育一些秘密。为这秘密,还将有孩子来扯麦草,还将发现一些被改变的形状与被改变的走向。
那时节,人们又将忙碌起来。
当人们忙自己的事情时,闲着的便唯有月亮;唯有月亮一如既往地来;从一个一个村子走来,倚向场院里一个一个草垛;草垛是月亮的窝。一个一个的窝,给月亮歇脚,也把村子驮在背上。这是人们万万没想到的。人们仅以为那是草垛。而这唯有当初那个摞草垛的人清楚。摞草垛是一场行为艺术;他手持木杈,他身姿曼妙,一绺一绺麦草在他手中扬起又落下,似青衣水袖,又似军旗猎猎。一起一落间,将一些人生安排妥贴了,又借机把村庄的历史梳理一遍,仿佛诉说一腔化不开的深情与一场逃不脱的宿命。当人们为他的手艺感到满足,便不再把宿命当成一种负累;相反倘若摆脱这宿命,才是万劫不复。
这一切,被月亮看到了;那时月亮正倚着低垂的屋檐,向一个草垛跌下去。
谁能预料,这样的失足,竟成遗憾。那是随着一些会摞草垛的人走掉以后;紧接着围观草垛的人,也纷纷不见。走掉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秘密,埋进大地深处,留下一个一个土包。流走土包之间的,便唯有风;风要把一些秘密告诉镰刀时,镰刀却垂垂老矣。像那些老去的人一样,像那些老去的秘密一样,老去的所有,成为传说却没能成为传奇。当所有人一齐出走,任由天荒地老,守住村庄的,便唯有零落在麦场上那些衰老的草垛,正如被荒唐世间抛弃的诗人。草垛,成为大地上最后一批且听风吟者。
她们仿佛吟道——
今夜没有秘密,唯有风奔跑在似曾相识的原野上;今夜没有胡子,没有窗子,没有人来到麦场,只有一把镰刀,仍旧挂在屋檐下。月如钩。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今年后半年将有散文集(2)红楼梦评论集、小说集出版,敬请期待。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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