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洋芋

当我打量一株土豆的时候,我恼人的乡愁又来了。现在,我分明知道眼前的就是一株土豆而已,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因为之前都是叫做洋芋的。这就如进城混了几年的人,回家说着蹩足的普通话,自以为得意,却不妨给人背后说——

“个变言子!”

这么一疑心,就更叫不出口了。然而乡愁却是明摆着的。我终于要恳求似的在心里说:原谅我吧!我回来啦!我听见风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更使人疑心是洋芋们捂嘴笑呢,仿佛还说了声——

“瓜娃子呀!”

听到这话,我也不客气啦,我揪住一支洋芋的蔓,几乎要将它连根拔起,正如好哥们儿的勾肩搭背。好呀!你们,你们终究是认得我的!

我认得的,就是这眼前的洋芋。却使我想起曾经它们的样子。

那时已是农历七月,一夜之间,洋芋们就满沟满屲招摇起来了。真是没羞没臊!不就是开了几朵蓝花儿么,不就是穿了一身绿裙么,这就要赛起牡丹来啦!然而它们招摇得更欢实了。抬眼望去,黄土高原深处全是洋芋的地盘,倒使我的闯入显得鳏寡孤独,使我再不能小瞧,而仅把它们当做未来桌上的一盘菜了。

使我不能小瞧的,还不是我那些浅薄的见识,而是来自老人们的传说,他们说,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呐,正挨着饿,一担洋芋就能换回一个女人呐。比如那谁的女人就是洋芋换来的,那谁家的女娃又因为一个洋芋跟人跑啦。当然,这已是古远的事了,现在很不能在年轻一辈身上发生效用。这从日常语言里就可得到证明。人们把村儿里脑子不太灵光的人叫洋芋,而把哄骗像洋芋的人做傻事叫壅(yong )洋芋。于是,洋芋又从美丽传说落到灰头土脸的境地,几乎等于嫁给了癞蛤蟆的嫦娥了。当然,那是人们已经能够吃饱肚子以后。

吃饱肚子的人们终于把吃当成娱乐,而这之前,饿着肚子时,他们是哲学家。

眼见就有几位曾经的哲学家,其时正在一孔瓦窑前忆苦思甜。而我,却是被烤洋芋的香引诱到这里。那时我大概三四岁,还是羞涩而不善言辞的年纪。看几个赤膊袒胸的农人已捧了刚从窑灰里扒出的烤洋芋左右手颠来倒去的。褪了窑灰的洋芋露出通身金黄,有人忽然掰开一个,热汽腾在眯了的眼仁上,当他吸溜吸溜吹着时,我的口水已经淹到脖颈了。我站在上风口的土台台上,装作看远处的白云,心里盼着他们要向我看一眼多好啊!终于没有。我感到巨大而荒凉的孤独。烤洋芋的香味渐行渐远而终于模糊,使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这决心成为未来要报的一个很大的仇。

你等着!我说。

哼哼哼!我说。

看我以后——

说了半句,后半句被我的口水和眼泪的咸淹没了。

当我后来终于借着放牛的名义,终于懂得去人家地里刨出一堆洋芋,拿野屲上拾来柴禾烤出一窝金蛋蛋的时候,我说了一句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

其实也没有十年,那时不过十岁左右。可十岁对偷摘人家的果子和偷烧人家的洋芋来说已足够,何况咱有天赋,嘿嘿!

这么琢磨时,我手里已经捧起一个烧到皮焦瓤嫩的洋芋了。当然,身边是一群小伙伴儿,个个贼眉乌眼的。当大家哈噗哈噗大快朵颐时,我却起了惆怅。今天的洋芋是如何也比不得三四岁时,在破瓦窑前闻到的洋芋香了。真是有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但这道理是我后来总结的。

后来总结的,不止偷烧人家洋芋带来的欢乐,还有……还是从那年说起吧!

那年,洋芋大丰收了呀!

天爷!那么大!一镢头下去,挖成两半儿的洋芋,也还大喇喇咧嘴笑。但笑得更欢的却是母亲。那是她亲手种下的洋芋哩!这时她正向从县城赶来的父亲炫耀。

大人的欢乐,就很容易变成对孩子们的宽容。于是,当父亲母亲挖洋芋时,我就抱起一捆洋芋蔓满地撒欢儿。终于日头藏到塬上的草窝窝里了。父母亲这才意识到一时忙到忘形,眼看挖出的洋芋是运不回去了。那时,我正铺了一摞洋芋蔓躺在田埂边一孔破窑里,那是过去农业社时,放羊娃挖来避雨的窑洞。母亲有了主意。于是一地洋芋装进尼龙袋,大家七手八脚一顿忙活就藏在这窑里了。窑口正用我抱来的洋芋蔓堵上。结局堪称完美。

第二天,带着昨日幸福的余味,一家人拉上架子车就上地里了。父亲流里流气吹上了口哨。正经的幸福,正要用不正经的方式表达。母亲瞅瞅吊儿郎当的的父亲,选择了原宥。母亲抿嘴一笑,几乎把天边一朵云彩给羞跌下来了。

不妙——

随着父亲口哨的顿住,他端详起地上两道辙印,那印迹弯弯曲曲从我家地头往邻村方向蔓延了,终于在缥而又缈的尽头写着两个字——

不详!

父亲撒腿跑向破窑。而先到的却是母亲——

准确来说先到的是母亲的骂声。骂的自然是谁家的先人。大意是谁家的先人八辈子没吃过洋芋。骂到不解恨时,骂终于成了诅咒。诅咒的内容是,谁谁和谁谁家的先人八辈子顿顿吃洋芋。母亲骂得铿锵有力而不失抑扬顿挫。父亲默默点一支烟,蹴着猛吸几口,然后长久的吐出。我以为父亲会沉默到底,谁知他猛然站起,气沉丹田的结果是一声——

日——

平时斯文的父亲竟对老天爷这么不客气。

那是我头一次听父亲爆粗口。他显然不得要领。不像平日里习惯了日娘捣老子的农人。他这一声居然把我惹笑了。父亲觉得自己的尴尬,又装模作样揣一把自己上衣口袋的钢笔,似乎是要挽回一点知识分子的颜面。结果却把大家都惹笑了。于是这一场失窃,以骂开场以笑终结,于莽莽苍苍的黄土大塬上,那么荡气回肠。

回家路上,父亲拉架子车,母亲领着我跟在后头,二人居然罕见的飙起了秦腔。不过这次还是不得要领,唱的却是陈世美与秦香莲,那时,秦香莲正拖儿带女奔走在告状的路上。

哈哈——

我总结的道理是,人往往会乐极生悲。又或者叫做一报还一报。当然这报应是应在我身上,谁让我偷烧人家的洋芋……嘘——

这话我没敢说出来。可也再没机会说了,因为那是我家种的最后一茬洋芋。

以后,我就跟着父亲到了外地了。

但洋芋是断少不得的。对吃洋芋长大的人来说,饭里没有洋芋,就几乎等同于没盐没醋。但洋芋只好靠亲戚朋友的供给。隔三差五的,就有人送了一两袋洋芋来。有了洋芋,咋做都是香。无论炒洋芋还是煮洋芋,不管长面还是旗花,有了洋芋才能把一碗饭吃欢实。终于明白,人骂人说看你像个洋芋一样,表面似乎是说那人笨得可以,然而实际却更像夸。可不是?

想起洋芋能想起什么?

可不是憨敦敦的农人的样子么。

我以为老家农民的品格就无限近于洋芋的品格。就如煎炒烹炸,你无论如何待它它都不恼。煮它,他就开口笑;炒它,他就活奔跳;摊它,它在油花儿里吱吱闹;痛揙一顿做成洋芋搅团,它饱了肠胃,还暖心暖肺。没错,想起洋芋就想起暖,就想起寻常烟火。

那年父亲又调动单位,一家人去到遥远的梁山。临近春节时,一天,玲儿当啷蹄儿答答,开门一看,竟是爷爷吆了一头驴赶了四十里山路,驮来的是一口袋粉条一口袋洋芋……

粉条是洋芋的亲戚,父亲是爷爷的儿子。左看右看都是血浓于水。父亲已不是吹口哨的年纪,爷爷也早已佝偻了背。两个男人坐在一处,没一句话,却把烟一根一根抽得吧嗒吧嗒。午饭有粉条也有洋芋。吃饱喝足,爷爷胡子一抹,死活要走。父亲脸红脖子粗,死活留不住,他扽住爷爷衣襟的样子活像我三岁的时候,就差吹出一个鼻涕泡。爷爷的倔犟一如既往。他看了儿子儿媳妇儿,看了孙子了,驮来了粉条洋芋,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又吆着毛驴儿上路了。

四十里的山路,滴嗒嘀嗒,那是毛驴儿的蹄子响……那是父子们顾念彼此的心血打在彼此心上。

此去经年。时光荏苒。

可不知怎么,倏忽间洋芋就变成了土豆。

这是我后来进城应和别人的说法。一开始觉得难以启齿,无论土豆还是马铃薯,那是别人家的土豆与马铃薯,全不与我心里的洋芋相干。心里觉得倘不叫洋芋就是对自己的以及对洋芋的背叛。可终究不知从哪天开始,我竟也满嘴的土豆土豆。

今天,当我再次打量一株土豆时,我终于又把它改回了洋芋。我想,我是被黄土壅大的,就像被黄土壅大的洋芋。我小时候最怕被人说笨,最怕被人说我笨得像洋芋一样,如今却盼着被这么说一句呢,可也永不能够了。也就再次牵动了我恼人的乡愁。当我再次看着一株洋芋时,我又看到一个被我用镢头挖开的洋芋,它怎样的被切成一个一个月牙,又怎样的被掬进背篼里,又怎样的一牙一牙被撒进黄土的窝窝里,那窝窝里有粪土混杂缱绻着草木灰的清香,然后又被一抔一抔的黄土壅了。一牙一牙的洋芋在地下说着悄悄话,似乎是酝酿一个天大的秘密,等着于一场雨后个顶个儿的钻出来,然后齐声向一个羞涩的少年说——

瓜娃子!你来啦——

注释:

“变言子”:家乡人对操普通话的乡人的善意调侃。

“揣”:摸

—END—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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