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读书是为了追求乐趣啊
蒙田
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思想家、作家蒙田形容自己是个心性不定的人,拿到书往往只是随便翻上几页,然后打个哈欠把书扔到一旁。
天啊,这简直像极了一阅读就打哈欠的我们呀。原来从古至今大家都有阅读打哈欠的时候。所以不是我们不爱阅读,而是可能我们没有阅读到自己感兴趣的书。
蒙田说:如果遇到艰涩难懂的书,我不会继续苦思下去,我的做法就是放下这本。我不做没有乐趣的事。
蒙田阅读的原则是从奥维德那里学来的:读书是为了追求乐趣。分享一篇作家萨拉·贝克韦尔对蒙田是如何阅读的解读。
把书当成人,欢迎它们加入自己的家庭
(原标题:阅读)
文丨萨拉·贝克韦尔
蒙田对文学的兴趣,差点因为他过度钻研西塞罗与贺拉斯(Horace)作品的文法而胎死腹中。幸好在学校某些老师的协助下,他得以维持对文学的爱好。老师看见蒙田阅读娱乐性质的书籍时,并没有将它们没收。他们或许还会悄悄地留下几本其他的书,让蒙田在不经意间发现——老师们刻意这么做,使蒙田在享受阅读的同时,又能体验青少年反抗师长的乐趣。
蒙田在七八岁时找到一本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孩子阅读的作品,这部作品将改变他的人生,那就是奥维德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这本书收集了大量古代神祇与人类不可思议地变化外形的故事,要说文艺复兴时代有什么书与这部作品最为相似,大概非童话大全莫属。《变形记》与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样,充满恐怖而有趣的内容。它迥异于学校的课本,足以让充满想象力的十六世纪男孩一边读一边瞪大眼睛,两只手因为害怕而紧抓着书不放。
在奥维德的书中,人会变化外形,会化身为树木、动物、星辰、水流或无形的声音。他们能改变性别,甚至会变成狼人。
一个名叫丝奇拉(Scylla)的女子走进一座有毒的池子,发现自己变成四肢像狗一样的怪物,她无法从怪物的躯体里脱身,因为怪物就是她。
猎人阿克特翁(Actaeon)变成一头雄鹿,遭到他自己养的猎犬猎捕。伊卡洛斯(Icarus)飞得太高, 结果太阳熔化了蜡制的双翼,使他活活摔死。国王与王后变成了两座山。
女神萨玛西丝(Samacis)纵身跳入俊美的赫马弗洛狄特斯(Hermaphroditus)沐浴的池子里,像乌贼紧抓猎物一样用整个身体包裹着他,直到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成了一个雌雄同体的人。
一旦开启了对这类事物的兴趣,蒙田便开始大量阅览其他有着类似故事的书籍:先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Aeneid),然后是泰伦提乌斯(Terence)、普劳图斯(Plautus)的作品,以及当时流行的各种意大利喜剧。
蒙田在阅读学校禁止的书籍时意识到,阅读是可以很有乐趣的。这是他求学期间遇到的少数几件好事之一。(“然而,”蒙田补充说,“这里毕竟是学校。”)
蒙田在幼年时的一些探索发展为他一生的爱好。虽然《变形记》带给他的刺激随时光流逝而逐渐消散,但蒙田仍经常在《随笔集》里提到这些故事。他仿效奥维德的风格,在不同主题之间不停穿插,不写引导之语,也不遵循任何秩序。虽然成熟时期的蒙田坦言《埃涅阿斯纪》中的一些段落可能“需要整理一下”,但这无损于维吉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蒙田更想知道人们真实的作为,而不是谁想象人们做了什么,因此他的喜好对象很快就从诗人转变为史家与传记作家。蒙田说,从真实的人生故事中,你可以看到人性极其复杂的一面。你不仅能学习人的“多样与真实”,也能了解“人的性格是以千奇百怪的方式组合而成的,而人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各种威胁”。
在所有史家中,蒙田最喜欢塔西佗,他说自己曾一口气读完他的《历史》(History)。他喜爱塔西佗从“私人行为与性格”的角度来分析公共事件,也惊讶于塔西佗如此幸运地活在一个“诡谲而极端”的时代,就和他自己一样。事实上,蒙田提到塔西佗时表示:“你可以说,塔西佗描写的是我们这个时代。”
蒙田希望传记作家不仅能够描述传主的外在行为,也尝试利用各项证据重建其内在世界。他最喜爱的作者正是这方面的翘楚:希腊传记作家普鲁塔克(生于约公元四十六年,卒于一二〇年左右)。他的巨著《希腊罗马名人传》(Lives)透过各种主题将希腊与罗马名人两两关联,进行比较性的叙述。
普鲁塔克之于蒙田,正如蒙田之于后世的读者:他是可遵循的典范,是观念的宝库,他的作品拥有丰富的名言、轶事可资引用。“普鲁塔克的著作无所不包,涵盖一切可能的内容,无论你选择的主题有多古怪,他都能进入你的作品中。”
蒙田最后的说法毋庸置疑,因为《随笔集》有几个段落几乎是一字不改地引用普鲁塔克的作品。没有人认为这么做是抄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可以说是对伟大作家的仿作,而当时的人也认为这是相当好的练习。此外,蒙田对自己“窃取”的句子做了些微调整,也许是在完全不同的语境下引用这些句子,也许是特意在文章末尾表现出存疑的语气,以规避抄袭的嫌疑。
蒙田喜爱普鲁塔克的写作方式:描述各种形象、对话、人物、动物与事物,而不是冷冰冰地陈列抽象的说辞与论证。蒙田说,普鲁塔克的作品充满了“事物”。如果普鲁塔克想告诉我们活得好的诀窍在于知足常乐,那么他会讲故事来说明这点,例如有人朝自己的狗扔石头,结果没砸中狗,反而误伤了后母,这人于是叫道:“也没那么糟嘛!”
如果普鲁塔克想说明人总是忘记生活上的许多好事,而惦记着坏事,那么他会说,苍蝇没办法安稳地停在镜子上,因为光滑的镜面会让它四处滑动,除非落在粗糙的表面,否则它不可能立定脚跟。普鲁塔克从不留下完整的结局,但他开启的各项主题却延伸出各种可供探索的可能。他表示,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论任何主题,但他不是引导话题的人,我们可以自由决定是否要接着他的主题谈论下去。
蒙田还喜爱普鲁塔克作品中强烈的个人色彩:“我觉得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灵魂。”这是蒙田在普鲁塔克作品中追寻的东西,也是后世读者在蒙田作品中追寻的东西:与相隔数世纪的古人心灵相通。阅读普鲁塔克时,蒙田忘却了彼此的时间隔阂——他与普鲁塔克相距的时间比他与我们相隔的时间更久。蒙田写道,自己所爱的人无论是已死了一千五百年(如普鲁塔克)还是十八年(如他的父亲),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差别。两人都一样遥远,也一样贴近。
蒙田将自己喜爱的作者拿来与父亲相提并论,充分显示了他阅读的方式:把书当成人,欢迎它们加入自己的家庭。这个嗜读奥维德的叛逆小子,有天将会拥有藏书千册的书房,但这些书并非随意收集而来,其中某些继承自他的朋友拉博埃蒂,其他则是自行出资购得。蒙田并非有系统地收集书籍,精美的装订或罕见的奇书并不是他收藏的重点。蒙田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盲目地以收集书籍与崇拜作者为能事。
我们无法想象蒙田会像伊拉斯谟或诗人佩脱拉克那样,把书本当成圣物来亲吻;他也不可能像马基雅维利(Machiavelli)那样,在读书前必先换上最好的衣服。马基雅维利写道:“我脱掉尽是尘土与臭汗的工作服,换上宫廷礼袍。穿上这身华服,我就能进入古人的殿堂,接受他们的热忱欢迎。”蒙田一定会觉得这种想法荒谬可笑。他比较喜欢与古人平起平坐地对话,有时甚至会揶揄他们,例如他曾嘲弄西塞罗炫耀才学,还要维吉尔再加把劲。
蒙田也说自己最缺乏的就是努力,无论阅读还是写作都是如此。“我随意翻览这本书,然后又匆匆翻阅另一本书,”他写道,“毫无次序也毫无计划,得到的全是片段的印象。”
如果蒙田发现有人觉得他是一名治学认真的学者,他可是会发火的。有一次,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书籍可以抚慰人心这种话,便随即补上一句:“其实我跟那些不知书为何物的人没什么两样,我几乎不看书。”他讲话时也经常这么起头:“我们这种几乎不碰书的人……”蒙田阅读的原则是从奥维德那里学来的:读书是为了追求乐趣。“如果遇到艰涩难懂的书,”他写道,“我不会继续苦思下去,我的做法就是放下这本书。我不做没有乐趣的事。”
事实上,蒙田有时的确会下苦功,但只有在他认为值得的时候才如此。在蒙田的藏书中,有些还留存着他做的批注,比较知名的有卢克莱修(Lucretius)的《物性论》(On the Nature of Things)——这显然是一部值得细读的作品。它风格独特、观念大胆,一看就知道是蒙田喜欢的类型,不难想见蒙田会不厌其烦地钻研它。
蒙田形容自己是个心性不定的人,拿到书往往只是随便翻上几页,然后打个哈欠把书扔到一旁。这种描述倒是挺符合蒙田的形象,他总是在自己的写作中营造一股粗浅地涉猎文艺的气氛。但从蒙田在卢克莱修作品上留下的批注可以看出,他绝不只是一名业余的文艺爱好者。然而不可否认,他的确跳过了不少令他厌烦的部分,毕竟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皮埃尔告诉他,不管学习什么,都必须“和缓而自由,无须过于严谨拘束”。父亲的这句话成了蒙田一生奉行的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