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传
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出生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对面崖壁上一丛青翠欲滴的嫩草,然后才看到自己碧青的尾巴在空中肆意地摇晃。
我是一条小青蛇,出生在一个黑漆的崖洞里。
每天,我都蜷缩在洞里,昏昏地睡着,有时偶尔醒来,便百无聊赖地数着涯洞上青草的数目。数着数着,又昏然睡去……因此,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未数清那丛草的数目,只知道有很多,很多。
有一天,我在睡梦中看到一条白蛇,它银白如雪的鳞片闪闪发亮,美丽如花的笑靥渐渐荡漾。
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一条美丽的白蛇正斜躺在自己身边。
她对我说:“你是条美丽而幸运的青蛇,因为你出生之际看到了绛珠仙草。你每修炼一百年,就可以吞食一株仙草,你也就增加了一百年的功力,修炼六百年,你便可以脱质成人形,千年便可以体味人间真情,当你将所有仙草吞尽之际,就是你得道成仙之时。”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她,并不知道她所叙述的生活比我的现状好多少。
她善解人意地说:“能脱质成人形,你便可以看到洞外的繁华世界,旖旎风光,能体味人间的烟火,你便可以用心去感受人间至纯至美的亲情与刻骨铭心的爱情。能得道成仙,你便可以在天庭中腾云驾雾,呼风唤雨。”
于是,我的心头充满了憧憬与幻想。
后来,我便跟着白蛇修炼,我喊她“姐姐”,她叫我“青儿”。
姐姐说:“六百年后,我们便可以去人间游玩,于是,我便时时刻刻向往那个日子。
二、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第一次来人间,正是清明节的时候。
我和姐姐缓步走在西湖岸边的微雨里。雨中的西湖紫雾氤氤,绣翠缤纷,游人如梭,络绎不绝。与其说他们是踏青湖畔,不如看作是为了观赏烟柳。
三月的西湖,水光潋艳,山色空濛。
姐姐在慢慢给我讲一个故事,她的声音温柔恬静,犹如微风轻吻梧桐。她说:“青儿,你知道吗?在西方灵河岸,有一棵绛珠仙草,因为天干燥无雨而奄奄一息,幸得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后来仙草得换人形,便下凡寻找恩人,欲将一生的眼泪还他……”
我无法听姐姐讲故事,因为我耳朵里充斥的是远处飘来的梅花玉笛,艳曲笙歌,心中是难以消除的百无聊赖。我的眼睛四处扫着,打量着岸边的雕栏画舫,曲栏回廊,仿佛在搜寻什么。在我低头的一瞬间,忽然发现了那千帆竟发的湖面上,泊着一只朴素淡雅的小船,船尾的书生风流俊雅,道骨非凡,他踮着脚张望着,那姿态在我脑中不断地盘旋,久久不能散去。
在清明时节的纷纷雨里,我开始断魂。
我抬起头来,看着姐姐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她说:“青儿,千年前,当我还是西池蟠桃园里出生不久的小蛇时,有一天,不小心从洞口掉下来,生命垂危,幸得一牧童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后来,我去峨眉山连环洞潜身修炼千年。这次我出洞,只为了像绛珠仙子一样,来偿还前世的恩情。”
姐姐在失魂落魄地想着她的牧童,而我却望着那漾着涟漪的湖面,想着那俊雅的书生。雨点大了,湖里的荷叶不堪重负,已渐渐倾斜,我也慢慢从砸地的雨点中回过神来。我说,姐姐,我们上船避避雨吧!
姐姐从自己的憧憬中醒来,似乎为我听她故事时的心不在焉而愠怒,但还是与我到了那只朴素淡雅的船上。终于可以如此亲近地看到我那俊逸的书生。
只是……
姐姐看到他时,眼角里原有的愠怒一扫而光,紧接着是一阵喜出望外。她的洁白如雪的裙裾开始轻舞飞扬,她的甜美温柔的笑靥开始在脸上渐次漾开,她的浩齿朱唇开始微微启动。她激动不已地扯着我的衣袖,惊喜地说:“青儿,是他,那正是我等待千年的他啊!”
而此时的他,也正盯着姐姐那轻舞的丝裙,浅浅的笑靥,娇好的面容,呆若木鸡。
在风华绝代的姐姐面前,我永远只能充当配角。
他叫许仙,是一个家道中落,囊底萧然的穷酸书生。也许正是那种家徒四壁和萍踪浪打的生涯,才孕育了他风流俊逸、玉树临风的气质。因此,当他站在那些拥着雕鞍骏马的皇亲国戚,以及捧着金樽花酒的王孙之中,便犹如鹤立鸡群,格外醒目。
他和姐姐一见钟情了,二人情意绵绵,如胶似漆。而我,却只能背过脸去,心神不定地看着岸边,那些风雨无挡的垂杨嫩柳,以及空中孤飞的鸾雁,心中是难以隐去的漾漾与渴望。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落魄不堪,只是在眉来眼去,倾诉衷肠。
后来,他们就结下了百年之好,这是他们之间的宿缘,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望着轻抹脂粉、淡扫蛾眉的姐姐跟着他走进洞房,心中悲喜交加,但更多的是对他们无尽的祈愿与祝福。
我很努力地让自己接受了现实,因为姐姐曾说,她和我永远也不分离,那就表示,以后的日子中,我也可以天天见到许官人,他好就够了。
三、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不久便是端午节了。
苏州城内的大街小巷里都弥漫着雄黄酒的气味,让我躲闪不及。那是我生平最惧怕的气味,因为蛇怕雄黄。姐姐看出了我的精神不振与力不从心。她缓声跟我说:“你修行尚浅,恐怕体力难以支撑,你去连环洞暂避两天,等端午节过后再回来吧!”我望了望正在专心致致地在调配黄酒的许官人,一脸的天真无邪,又想到我们不得不隐瞒下去的身世,心中无限凄凉,于是泪眼千行。我点点头,看着正对我神情迷惑不解的姐姐,扭身飞回那个我曾呆过六百年的小山洞。
洞外的花草苍翠娇嫩,那零星的紫徽花,偶尔还引来成群漫舞的双飞蝶,还有婉转啼鸣的百灵,在头顶上时而嬉戏,时而盘旋,这些都是我在洞内住过的几百年间从未看到的景象,那漫长孤寂的六百年,我在黑漆的洞中,唯一的目标,就是吞尽那丛青草。
我走进洞中,发现往日那青翠欲滴的仙草,已日渐枯萎,我知道,我的求仙之路已慢慢断绝,甚至连体味人间烟火的机会也离我远去。我心中有一阵难言之隐。不知是惋惜自己时机已失,还是怜悯自己的衷肠难诉,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在洞天里住上两天,心头遭受的空虚与寂寞却远远超过前六百年所经历的,两天后,我迫不及待地返回苏州城。
回到药店的时候,屋中的那种寂寞让我感到非常不安,我喊着姐姐和许官人却无人答应。我走进新房,却发现地上横躺着昏死的许官人,他瞪得圆圆的双眼,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我他临死前所受的惊吓。我掀开姐姐的帐帏,却发现幔内的姐姐面散红光,鼻孔中呼出的气还有雄黄的味道,我推醒姐姐,才得知她端阳误饮雄黄酒,露出原形,将官人吓死的经历,我在慌乱中不知所措,姐姐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她决定亲自去嵩山向南极仙翁求取仙草前来迎救,让我独守许官人。
姐姐离开了,我看着烛台上忽明忽暗的火苗,知道姐姐正在天庭与仙道进行殊死的拼斗。看着生死未卜的许官人,我的心中有一阵难以言说的苦楚。如果他真的无法救活,那么我苟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菩萨一定要取走人的性命,那不如就将我带走吧!
两天过去了,许官人尚无半点动静,我的双眼开始朦胧……
又过了一夜,姐姐忽然回来了,疲惫不堪的她擎着仙草,仿佛举着自己的生命。我迅速开始煎熬那根仙草,然后将药给许官人服下,烛台上微弱的火花忽然明亮。我和姐姐都笑了,心中的辛酸一扫而光。
姐姐说:“青儿,刚才你在迷糊中一直喊着官人的名字,那声音,亲切中又添着怨恨,甜蜜中又渗透着悲恻,你到底怎么了?”
我耷着脑袋,无法正视姐姐那柔美而又充满爱意的目光。我支吾着,没……没什么……
姐姐仿佛对我的心事有所察觉,她趴在桌子上若有所思,也许她注意到了我涨红的脸蛋,也许她感受到了我狂乱的心跳。
我望着筋疲力尽的姐姐,想到六百年前她对我谆谆指引与循循善诱,想到她与许官人之间的情深意切,与两情相悦,心中有一阵惭愧与自责袭来。姐姐说:“青儿,你返回洞中修炼四百年吧!那样我们可以像娥皇女英姐妹俩一样,共同侍奉官人,否则你会害了他呀!”我欠下身抱住姐姐的双膝,泪流满面:“姐姐,我只想平静地侍奉你和许官人一辈子,再也不要回洞修炼了。”
姐姐轻抚着我的头发,长长地叹着气,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闪过的泪花。
四、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也许这是一桩天妒姻缘。在我们幸福和谐的生活中出现了法海,一个心肠狠毒,不解风情的老和尚。
他千里迢迢从金山寺赶到苏州城内,向许官人借一面铜镜,强说那是一面可斩妖除魔的宝镜。许官人看着那面锈迹斑斑的破镜,觉得好笑,便送给了他。我和姐姐都看出了那和尚的居心叵测,但我们却无法将自己隐瞒多年的身份告诉许官人,我们是妖,但我们从来不行凶作恶,从不荼毒生灵,并且会在危急的时候想办法救济别人。他口口声声说要捉拿我们,只是昧着良心想扯一个行善的幌子罢了。
一天,药店急需一种药材,要人到深山老林去挖,许官人立即背起药蒌,扛起锄头,他不让我们同去,因为他担心姐姐会太累而影响腹中的孩儿,并让我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子。看到他的百般体贴,千般温存,我们都幸福地叮嘱他要注意安全,便目送他像孩子般蹦蹦跳跳出门。
天黑了,可是许官人还没回来,姐姐坐立不安了,我也心神不定。我们上香请菩萨指点。才知道许官人被法海强行留在了金山寺的香房里。我们气恨交加地连夜赶路,终于在鸡鸣前赶到了金山寺紧闭的大门前。我们声嘶力竭地喝令老和尚放出许官人,可他却在金山寺里闭目养神,无动于衷。我们只得施尽法力,想水漫金山,然而在水势大转时,法海用袈裟罩住了金山寺。姐姐危在旦夕,幸得文曲星护体,才免除了伤害。面对姐姐腹中的文曲星,法海无计可施,只好作罢。他说三天之后,让我们去杭州接许官人,我们将信将疑地踏上了赶往杭州的征途。
断桥相遇,是姐姐和许官人爱情史上的浓抹重彩的一笔。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在断桥中央,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我心里也因他们的重逢而闪着无限的幸福。
回到苏州后,文曲星下凡了,姐姐喜笑颜开,许官人抱着自己的儿子,欢喜自不必说。我在高兴之余,心中又生过一丝隐忧。我知道,没有文曲星护体,姐姐也无法平静地生活了。
终究还有一天,我在房间里帮姐姐缝衣物,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雄黄的气味,我的头开始迷糊,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我听到姐姐在隔壁房间里的呻吟与挣扎,时而还有谩骂与悲泣。我聚足力气冲到姐姐的房间,看到凶神恶煞的法海手中的盂钵内,蜷缩着眼含泪水的白蛇。我拼尽力气冲过去,想救出姐姐,却也被法海收进盂钵。法海要将我们带到金山寺。
一路上,姐姐跟我讲了许多话,我哽咽着,想告诉姐姐的心里话,却发现自己已经全身酥软,毫无力气了。
后来,我听见法海对护法神说:“将白蛇永镇雷峰塔底,青蛇永锁七宝池边。”然后,我便失去知觉了,恍惚中,我听到许官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也感受到了他呼喊姐姐时的撕心裂肺。
也许他忘了我,但我并不怨他。
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静静地蜷缩在七宝池边,看着缠在自己身上的巨锁,想想许官人在雷峰塔前失魂落魄地哭着,是那般软弱无助,又想想禁锢在雷峰塔底回肠九转的姐姐,是如此眷恋难舍,不禁感动得泪如雨下。
记得姐姐跟我说最后一句话。她说,青儿,姐姐对不住你,你原本是可以得道成仙的,可跟着姐姐。你仅仅得了一个人形,连人间的亲情与爱情都未来得及体味,就要永远失去自由。
其实,姐姐并不知道。在我心中,我们至纯至善的姐妹情早已胜过世间任何亲情。而且,亲眼目睹他与许官人之间曾发生的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以及刻骨铭心的久别重逢,便能对爱情作出最美好的诠释,我也没有必要去亲身体验了。
更何况,深明大义的姐姐,用自己宽广的胸怀,允许我去爱他的官人。谁也不知道,这于我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满足。我想:纵然被锁捆上千年万年,我仍无怨无悔。
只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那个孕育并保护我六百年的连环洞里,用发自内心的深情,望着崖壁上那丛干枯如槁的小草,跟它们说声对不起。
作者简介
王丽,蕲春县向桥乡唐山村人,王国友先生之女,自幼富有文才,写作勤奋,读书时代就在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现在广东省做教师,教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