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间隙
间隙
长河流月
老老实实地说,在我成家另过之前,我和父亲之间,是有着间隙的。在那么长的岁月里,那间隙就如同沟壑,将两颗心分开,却又都在孤独地守望。
这事情,最早要追溯到招苏台。那时我应有七八岁了。夏日的一个傍晚,父亲在生产队干活住工,他回到家,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外面下雨,你咋不知道盖酱缸,这么晚了,鸡鹅也没圈入栏子。他越说越气,就如匣子里刘兰芳所讲的那些个绿林好汉,照我“拍马过来”。我年岁虽小,却颇懂“兵法”,紧要关头,当然选择走为上计。于是,避开他如影随形的攻势,三步并作两步,从一群鸡鹅中狠命杀出。眨眼工夫,就窜进与我家仅一道之隔的葵花地中。那葵花已有一人来高,百十来亩,风起云涌的。我躲进去,自是飞鸟投林,哪里还见踪影。

只是,葵花的叶子虽大,却是兜不住雨,不时有雨滴滚落下来,让人难受。因为是盛夏,我出来时匆忙,还光着膀子呢。我只好走到地的另一头,在那儿,并排矗立着三五个柴垛,我选择了一个,并将几捆竖在一旁的苞米秆抱过来,围拢成一个窝棚,这才钻了进去。结果,冷冷喝喝地,刚刚有点瞌睡。张二驴子的母亲就前来抱柴伙,这老太太抱起一捆苞米秆时,就一下看到了我,将她吓得高叫:“哎呀妈呀,这是谁在孩子!”不待她辨认,我慌忙跳出,再次折回葵花地中。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才从地里出来,趴在我家西房山的墙头偷着往窗户里看,看到灯下我家的小粉被,屋里吵吵嚷嚷地,大概是母亲在责备父亲。但我不敢回家,在黝黑的夜色里慢慢走到了屯口。惶恐之际,恰好遇到前来寻我的老头姥。他告诉我不要怕,拽着我的手跟他往回走。刚走几步,迎头就遇到了拿着手电,带着三两个人,正急了三光地四下找我的父亲。未等父亲发作,老头姥先发了火,将他呵斥得服服帖帖地,一声也不敢吭。而此前,据说他们连脸都没有红过。

我九岁时,因为父亲知青返城,我家搬到了前贺。小学毕业,本应到乡下孩子读书的社中。却因家里对我期望高,托人将我送到了镇上孩子读书的南中。
南中纪律严,每晚还要上两节自习。一晚放学,搭乘我车子的那个胖同学在街心刚刚下车,我只车速骤增,踩着脚踏板,如同踩着哪吒的风火轮一样风驰电掣。没成想,迎面突然出现一堆暗影,刹车已是不及,只能一头撞了上去。摔倒在地时,我顾不上疼痛,慌忙爬起去摸车子。自习车的大梁已经弯起,我扑了扑了,还掉了漆。不由暗暗叫苦,责备自己大意,白天分明已看到了那堆水泥管子横放在那里。现在我虽没摔咋地,可将自行车造成这样,回家却如何交待。
果不其然,到家立马就漏了馅。父亲立即跑到外屋查看自行车“伤情”。之后,怒不可遏地向我挥起拳头,我不敢招架,只能节节败退。又是母亲不避“狂风暴雨”冲了过来,张开双臂将他拦住,历数他的不是,他才悻悻退却。
在我心里,父亲的那张红脸,真是比那庙里的关老爷还要可怕,一看到他,我就感觉有一朵云压上了头顶。我那时对他,有着太多的不解,甚至有些怨恨。我将他的种种“恶”写在本子上,刻在心上。想他年,定要远走高飞,哪怕海角天涯,再也不见。

随着渐渐长大,我对那脾气粗暴,有时甚至让人无法理喻的父亲多了一些了解。父亲四岁时,爷爷与奶奶就离了婚,很快又都组建了自己新的家庭。而父亲在哪儿都不受待见,也都容不下他,他只能四处辗转,如同飘蓬。
当他十二三岁时,已能到前贺生产队当半拉子用了。冬天时,他去井台打水,那井台上滴水成冰,光溜溜的像镜子一样。就是大人去挑水,都加着十二分的小心。而他,挑水回来,只因过门坎子时身子有些晃动,桶里洒出的一点水淋湿了地面,他的继父就在他身后大骂,说他是故意,并且抬脚就踹。
他无奈地又回到了生父那里。但后娘在院子里搭了个火炉子,让他自己做饭,而分给他的米,又总会莫名其妙地丢失。后娘于是同他父亲告状,说他老糟尽粮食。在他十六岁时,他父亲帮他填了张表,他作为“知青”,被下放到了三四十里外的招苏台。陪伴他的,是父亲在他上车前给他买的一个柳条包。
每年,当别的知青都回家过年,青年点就剩他孑然一人,别人家都在包饺子过年,他却只能自己守着炉子炒苞米花。后来,大家纷纷返城,他却在招苏台安了家。三十几岁时,听到上面又有招工政策,他去韩州找一个亲戚,求人家帮忙找找门路,却是一场徒劳。那日,他往返于招苏台和韩州之间,走了七八十里路,却是滴水未进。真不知他在那大彪月亮地上,一个人走过一片又一片田野,回想那些薄如纸的人情,是何感触。

我不禁对父亲渐渐有了同情,或者更愿意去模糊的理解。当然,心底也会念着他的好。我小时在招苏台,与同村的孩子到野地里去刨“大脑瓜”,被吕家的春玲子用小镐子刨伤了腿,一瘸一拐的回到家。是他背着我,连夜到韩州去看;南中开运动会,我跑完八百米下场,在操场边的枊荫里看到他,他笑着摸我的头,自豪地和别人说,这是我儿子;我更亲眼看到,他终于成为国营单位工人,在酒厂上班时,推着装有千八百斤苞米面的上料车,风雨里那黄胶鞋走出的每一步都沉重……
我们父子间的间隙,曾经让我心伤而迷茫。而今,经过这世间千般变幻,再回看那些往事,却早已静如尘埃。有时母亲会哼笑,“那人,年轻时才差劲呢,脾气要是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父亲总会看我一眼,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不过,只是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解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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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e Author
长河流月,本名郭卫东,辽宁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辽宁作家网》《铁岭日报》《柳州日报》等。2015年小小说《莲儿》获铁岭“荷出此言”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