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之一科塔萨尔:像孩子一样讲话
“我像孩子一样讲话。我始终只有10岁。”
——胡利奥·科塔萨尔
傅小平/文
在拉丁美洲,提及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人们会自然地联想到《跳房子》。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之一,阿根廷作家、诗人胡利奥·科塔萨尔写于1963年的这部小说,自问世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被誉为“二战后关于感情和观点的最为强有力的百科全书”。
“我像孩子一样讲话。我始终只有10岁。”在1984年的某次访谈中,科塔萨尔曾这么说。他的语言充满纠葛、缠绕、象征,就像一个喋喋不休的儿童在作品的气氛中嬉闹。《跳房子》毫无疑问是一部充满阅读挑战的巨著,它甚至包含着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一切写作技法。科塔萨尔在小说尚未开始之处提供了一份导读表,指引读者从小说的73章开始进行章节间的跳跃阅读。这种被作者称为“男性读者”的阅读方式和从第一章开始依次阅读的“女性读者”方式构成了进入小说的两种不同的路径。科塔萨尔显然更加希望自己的作品以“男性”的方式得到阅读,致使他后来无奈地向全世界的女性做公开道歉。有意思的是恰恰有个美国女子告诉科塔萨尔,正是这部《跳房子》治愈了她自己失恋的创伤,让她从意志消沉走向积极生活。
科塔萨尔和他的爱猫
小说主人公奥利维拉和这部书的读者一样,都在寻找着自我的原点。这位任性不羁的拉美知识分子,为了追求人生的真谛来到西方文明的“天堂”——巴黎,却发现自己与其格格不入,与周围的人和整个社会无法沟通。失望之余,他不得不舍弃爱情与友谊,回到“人间”——布宜诺斯艾利斯。然而,在这里他同样找不到自己形而上的追求。他执著地寻找理想中的精神天堂,但无论巴黎,还是阿根廷,苦苦的求索,只是使他一次次跌入失望的绝境。
与奥利维拉一样,科塔萨尔有过类似的经历。这部作品所呈现的迷惘,恰恰是作者自身的迷惘,因而带有了强烈精神自传的气质。科塔萨尔1914年生于布鲁塞尔,4岁时被带回阿根廷,在那里度过了嗜书多思、孤僻早熟的童年和少年。1951年,科塔萨尔迎来了他创作生涯的转折点。他获得一项法国政府的奖学金,从此迁居巴黎。初到巴黎几年的生活,迥然不同的欧洲现实被作家看做是对自己“巨大的存在的冲击”。科塔萨尔不再一心追求营造奇异的情境、而是开始关注一些“更靠近自己的东西”,即关于存在、关于人的问题。1959年的短篇小说集《秘密武器》中的“追求者”一篇标志着这一变化,在1960年的《彩票》中,作家开始以长篇小说的形式继续探索人的主题。而在1963年的《跳房子》中,则表明这一探索达到了顶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跳房子》也是流浪的阿根廷知识分子,在异乡巴黎找不到栖居的“领土”的不安的体现,这种深深的不安,植根于形似的其他阿根廷知识分子上,甚至类似的青年一代上。或许正因为此,这部颇为“难读”的小说,在其问世不久就在世界范围内的青年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科塔萨尔(右)与马尔克斯
科塔萨尔是结构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在开拓小说的创作技法上不遗余力,这种努力在他其他重要作品如《南方高速公路》《彩票》等同样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尽管他的作品受到乔伊斯、普鲁斯特、博尔赫斯等作家的影响,但他没有简单地因循前人,而是创造出了新的形式。在《跳房子》里,他提出了反小说和反语言的“雄心”,繁杂的叙述形式和多种语言的形式的穿插结合,使得作品变成迷宫般的不可捉摸,然而恰恰是如此,它显示出了极大的魅力。他的半个老乡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给过这样的评价:“科塔萨尔是善于利用这一变化——渐进或者突变的以及时间、空间和现实层面的手段的优秀作家之一,他作品的独特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一手段的使用:在他的作品里诗意和想象力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无可置疑的意义。”
如果仅仅把科塔萨尔视为小说技法的革新者,那是对他的误解。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同时代的拉美作家一样,科塔萨尔身上充满了拉美知识分子强烈的使命感。收录了他20篇散文的《尼加拉瓜,你这暴烈中的温柔》,就是他在将近10年的跨度里,几次冒着纷飞的战火深入尼加拉瓜内陆访问的印象记和随感。在书中,他用一个作家所拥有的热情语言描写了一场革命中的人民,他们的生活、艺术创造,他们的理想、感情和英雄主义精神。马尔克斯有感于拉美知识分子巨大、沉重的使命感,曾对他们的写作说过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我们大家在写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说:我写哥伦比亚的一章,富恩特斯写墨西哥的一章,胡利奥·科塔萨尔写阿根廷的一章,何塞·多诺索写智利的一章,阿列霍·卡彭铁尔写古巴的一章……
科塔萨尔和爱猫
科塔萨尔于1984年去世,其作品结构的形式,对世界范围内的电影创作同样产生了重要影响,这恐怕是他生前所始料未及的。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于1966年执导拍摄的电影作品《放大》,就改编自他的小说《圣母线》。在这部小说里,科萨塔尔一如既往恣意实验他的叙事技巧:一会儿是他对小说叙事的评论;一会儿是对叙事者行动的描绘;一会儿又变成主人公的大肆臆想。而安东尼奥尼成功地避开了科萨塔尔精心布置的雷区,以他自己的方式实施了对作品的阅读和解构。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作品也深受科塔萨尔小说的影响。《春光乍泄》的结构,可以说是对《跳房子》的一次成功模仿,《花样年华》的结构同样来自于他的真传。
科萨塔尔的小说《追求者》近期由九久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插图珍藏版,这部以“爵士乐历史上最传奇的艺术家”查理·帕克为故事原型的小说,以玄妙迷人的文字讲述了一个艺术家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科塔萨尔赋予了这篇小说一种迷幻动人的色彩。
追求者|选读
五天后戴迪打电话告诉我约翰尼好多了,并且想见我。我忍住没有责怪她,其一是因为我知道那只会浪费时间,其二是因为可怜的戴迪声音像是从破茶壶发出来的一样。我答应马上赶到,并且说等约翰尼恢复了,也许可以安排他到内陆多个城市巡回演出。当戴迪正要哭起来的时候,我挂了电话。
约翰尼坐在床上,病房里还有两个病人,正好他们都睡着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用两只大手抱住了我的脑袋,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亲了又亲。他消瘦了许多,尽管他跟我说饭菜很丰盛,他的胃口也不错。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乐队里的伙伴们有没有说他坏话,他的病发有没有让人受到伤害,诸如此类的事情。我的回答对他来说几乎毫无用处,因为他自己很清楚音乐会因此取消了,这让阿尔特、马塞尔和其他伙伴蒙受了损失;但他如此一问,似乎是觉得多少发生了一些能弥补过失的好事。不过,他在我面前掩饰不了内心深处那种冷漠的高傲;约翰尼不会真的在乎事情有多么糟糕,我太了解他了,这一点我不可能不知道。
查理·帕克被誉为“爵士史上最伟大的中音萨克斯手”
“你想我跟你说什么,约翰尼?本来事情可以进展得更好的,但你总有本事把它搞砸。”
“没错,我不得不承认,”约翰尼疲惫地说,“这都怪那些骨灰盒。”
我想起阿尔特的话,于是定睛看着他。
“那些满是骨灰盒的坟地,布鲁诺。一堆看不见的骨灰盒,埋在了一大片坟地里。我在那里走着,时不时碰到些东西。你一定会说我在做梦,对吧?是这样的,你听着,我时不时会碰到一个骨灰盒,直至我发现整片坟地都是,有成千上万个,每个骨灰盒里装着一个死人的骨灰。然后我记得我弯下腰用手去挖,直到看见一个盒子。没错,我记得。我记得我那时在想:'这个一定是空的,因为是为我而准备的。’但事实上不是,它装满了灰色的粉末,就像其他骨灰盒一样—尽管我没有看见它们,但我很确定。然后……然后就到了我们开始录《恋情》的时候,我记得是这样的。”
《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孟加拉虎也叫查理·帕克
我偷偷地瞟了一眼体温记录表,结果出乎意料得正常。一位年轻的大夫在门口把头探进来,点头向我打了声招呼,又对约翰尼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活力十足且彬彬有礼。但约翰尼没有回应,这位大夫没有进门就离开了。这时我看见约翰尼紧紧地攥着拳头。
“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他说,“他们就像拿着鸡毛掸子的猴子,像堪萨斯城艺术学院那些自以为在弹奏肖邦作品的女孩,不过如此。布鲁诺,在卡马里奥的时候,他们安排我跟另外三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一天早上住进来了一个洗得发白、脸红扑扑的病人。相信我,他就像舒洁和丹碧丝生的孩子。那个笨得无药可救的人坐在我身旁,安慰我这个想寻短见、对拉恩和任何人都不再留恋的人。最坏的是,那个家伙见我对他不理不睬就恼怒了。他仿佛还指望我坐到床上,赞赏他那白皙的脸、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和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然后像那些来到卢尔德就扔掉拐杖、活蹦乱跳的家伙一样,不治而愈……
“布鲁诺,那家伙和卡马里奥的其他所有人全都很自信。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知道,真的,但他们很自信。我猜是因为他们的地位,他们的价值,他们的文凭。不,不是那些。有些人很谦虚,一点都不自以为是。但即便是最谦虚的人也觉得很安全。这就是困扰我的事,布鲁诺,要有安全感。安全感从何而来,告诉我,我这个骨子里比魔鬼还要令人讨厌的可怜鬼,很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像果冻一样在身边颤抖,只有专注一点,用心一点,安静一点,才能发现那些窟窿。门上、床上全是窟窿。手上、报纸上、时间里、空气中满是窟窿,像海绵,像一个过滤自己的过滤器……但这些都是美国的科学,布鲁诺你理解吗?防尘罩为他们挡去灰尘,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接受别人看到过的东西,想象自己正在看见。他们当然看不见窟窿,而且对自己非常信任,对自己的药方、注射器、该死的精神分析、禁烟禁酒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啊,直到有一天我可以搬走,上了火车,看窗外的一切往后飞驰,变得支离破碎。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当景色离你远去时,你的心是怎样被逐渐瓦解的……”
我们一起抽着高卢牌香烟。医生批准约翰尼喝一点白兰地和抽八到十根烟。但可以看出,此时只是他的身体在抽烟,他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仿佛身处在井里拒绝离开。我好奇他这些天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我不想刺激他,但他一开始就自说自话……我们抽着烟,一言不发,约翰尼偶尔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脸,像是要验证我的身份。然后他就玩起了他的腕表,目光中充满珍爱之情。
“问题是他们自以为是智者,”他突然说,“他们自以为是智者,理由是他们弄来了一大堆书并把它们啃了个精光。我觉得太可笑了。事实上他们是好小伙,坚信他们所研究和从事的是有难度和深度的事情。马戏团里是如此,布鲁诺,我们之间也不例外。人们认为有些事情处于难度金字塔的顶端,所以会为杂技中的空中飞人,或者我鼓掌。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们以为我每次演奏的时候都要拼了老命,空中飞人每次腾空飞跃都会把韧带拉断?事实上,真正困难的是别的很不一样的事情,人们往往以为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比方说,观察或者理解一条狗、一只猫,那才是难事,不折不扣的大难题。昨晚我突然想到在镜子中看自己。我发誓这实在太难了,我狼狈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你试想一下,你是在看你自己;这足以让你全身发冷,半个小时缓不过劲来。事实上那家伙并不是我,一开始我就清楚地感觉到那不是我。我出其不意地抓住它,斜拽着它,我知道那不是我。那是我的感觉,而当某种感觉产生时……就像在棕榈滩冲浪,你刚被一个浪托起,第二个马上就涌过来了,接着又是一个……你甚至还没感觉到那些人,他们的言语就涌过来了……不,不是那些言语,而是嘴中之物,那一道道垂下来的黏液,那些口水。口水汹涌而至将你淹没,说服镜子中的人就是你自己。但这怎么会察觉不到呢?那就是我呀,他有我的头发,我的伤疤。人们意识不到,他们唯一接受的就是那些口水,因此会觉得照镜子是何其简单的一件事。用刀切面包也是这样。你用刀切过面包吗?”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配图: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