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村庄季风(三十)
146
我是那个成熟季节走在田埂上的男人,几千亩几万亩的金黄,寂静的等待收割。
我是那个成熟季节坐在田埂上的男人,一粒小麦落在身边,喧闹了整个大地。
我是那个成熟季节天空的一弯月牙,落在麦田的每一个缝隙,镀亮每一个籽粒。
我是成熟季节滑落过村庄的一声鸟叫,敲醒每一个院落的橡木大门,敲醒每一个房子的枫杨木窗户。
我是成熟季节院落里那块坚韧的磨石,磨利每一把镰刀,在黎明时分,收割最后一颗星星。
我是成熟季节掠过麦田的一缕微风,检验生长八个月的每一颗麦粒,在时间里应有的重量。
我是成熟季节山岗上那棵蓊郁的橡树,用早晚细长的影子,吻遍每一棵亲切的小麦。
我是成熟季节河流上那只洁白的鹳鸟,用翅膀精准的刻度,丈量丰收与每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是成熟季节村庄里弹响三弦的盲人,用浪漫的声音,催熟大地上最后一颗即将饱满的麦粒。
我是成熟季节经过村庄的闪亮流星,用简单的预言,巫师那样给村庄一个沉甸甸的箴言。
我是成熟季节一片树叶、一个露珠、一个蝴蝶、一个经过麦田的草鹿;
一个在麦田里下蛋的鹌鹑、一个挑着花线和糖豆的货郎、一个拴上牛的木轮子牛车;
一个等待打场的石磙、一个等待磨出新麦的磨坊、一个穿着清朝衣服喜欢闻到新麦芬芳的道士......
我仅仅是:一个拿着镰刀,给大地和金黄割掉一个尖角的某个岁月的村庄少年。
然后,在小麦的颗粒里,找到了蕴藏已久的诺言---亲亲小麦。
147
秋霜摘去秋天最后一朵菊花,蜂糖就在蜂笼里熟了。
那些洁白、深紫、暗红、金黄、灿烂,都在蜂笼里熟了。
所有的颜色都被糖蜂纯粹为季节的甘甜。
那些槐花、紫荆、牛蒡、百合、油菜、杜鹃、菊花,也在蜂笼里熟了。
所有的花朵都被糖蜂纯粹为日子的晶体。
割蜂糖的村庄男人,踩碎一地霜白,布鞋上沾满碎叶和霜花。
他们的木桶里,盛满了蜂糖。随意摇晃一下,一个日子就会从糖桶里溅出来。
谁也不知道,一桶蜂糖,哪儿装着春天的杜鹃,哪儿装着夏天的紫荆,哪儿装着秋天的金菊。
一桶蜂糖,既是花朵的琼浆,也是季节的琼浆,又是大地的琼浆。
谁往蜂糖里兑制了玉米面,村庄说:背良心。蜂糖是天的,也是地的,背离了天和地,人死了到哪儿去呢?
谁往蜂糖里掺杂了红白糖,村庄说:背良心。蜂糖是春天的,也是夏天的,更是秋天的,背离了四季,人在哪个季节活着呢?
谁往蜂糖里拌了红薯糊和糖精,村庄说:背良心。蜂糖是花朵的,也是花蕊的,背离了花朵和花蕊,就会生出丑陋的女儿。
村庄的蜂笼是蜂糖的广告,没有蜂笼的人家卖蜂糖,村庄说:背良心。蜂笼是糖蜂的房子,也是糖蜂的仓库,没有蜂笼,就没有糖蜂,咋能卖蜂糖呢?这样的人家生出的儿子,没有房子住,只能四处流浪。
村庄的良心很纯粹---
纯粹的像村庄的天空,纯粹的像村庄的大地,纯粹的像村庄的四季,纯粹的像村庄的日子,纯粹的像村庄的花朵---纯粹的像村庄的蜂糖。
【野蜜蜂,村庄叫糖蜂】
148
割蜂糖的时候,最后一个蜂片留在蜂笼里。蜂片里的蜂糖,是糖蜂冬天的口粮。
不给糖蜂留下一个蜂片,第二年春天糖蜂就飞了,去找新的人家,钻进新的蜂笼。
每一个糖蜂都是唯物主义者,他们和人一样,都有一个胃。
胃的选择,几乎和政治家的选择同出一辙。对于糖蜂,村庄的男人就是他们的政治家。
村庄的男人做一个蜂笼,就给糖蜂们提供了一个村庄。
蜂笼周围的大地和天空,就是糖蜂的国家和领土。
糖蜂们飞了三个季节,蜂笼里构筑了几十个蜂片。只有一个留给它们过冬,它们就满足了。
糖蜂和人一样,故土难离,它们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村庄,飞到另外一个村庄。
只是,村庄的男人,千万不要动了最后一个蜂片。那是糖蜂的国家和村庄留给糖蜂的最后一块奶酪。
政治家说:一个人的诞生,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
蜂王说:一只糖蜂的诞生,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
村庄的政治,朴素的如一只糖蜂,一个蜂片。
摘柿子的时候,在最高的枝头上,要留下几个红色的柿子。
那是留给风的,因为风四季吹动柿树的叶子,柿树不会寂寞。
那是留给雨的,因为雨四季擦拭柿树的枝条,柿树不会干枯。
那是留给月色的,因为月色四季点亮柿树的夜晚,柿树不会孤独。
村庄说:那是留给柿树自己的,柿树看见树顶上的红色柿子,就看见了属于自己的果实。
村庄说:那是留给四季的,每一个季节都有一个念想,冬天经过柿树,看见树梢上红色柿子,就看见了冬天的灯笼,点亮冬天的季节。每一个季节的念想都成熟了,来年的柿树枝头,依然会挂满柿子。
树梢上的柿子,是季节丰稔的种子。谁摘掉了树梢上的柿子,谁就摘掉了来年的丰收。
哲学家说:留下一颗种子,就是留下一个季节。
柿树说:留下一个树梢上的柿子,就是留下了四季。
村庄哲学,朴素的如一棵柿树,一个柿子。
149
村庄的人,都要顺着一条村路回家。
一棵地丁蓝色的花朵,染蓝你的脚步,也染蓝他的脚步。
没有一个脚步是绝对禁锢的,踏上村路,就连接四面八方。
没有一个脚步是纯粹自由的,走到路的尽头,又拐回村庄。
老榆树的影子,落在远行者的肩上。就是到天边,也抖落不掉。
村庄道路旁的一切,都是雕刻,隔着衣服,在骨头里留下烙印。
老榆树的榆钱,落入离乡者的鞋子。就是走到地沿,也不会零落。
村庄道路旁的所有,都是银匠的锤子,隔着岁月,在魂灵里镶嵌图案。
祖先的村路,祖父的村路,穿过村庄。
如同一根丝线,穿起一串贝壳,每一个人,都是贝壳里的珍珠。
祖先的村路,祖母的村路,穿过村庄。
如同一根红线,绣出一串车轮草,每一个人都是车轮草上的草籽。
离开村庄的人,几十年后回家,村路还会留给一份属于离乡者的泥泞、尘埃、草叶、花朵、蝴蝶、蛙鸣、鸟巢、刺芥、落霞、灰灰菜、露珠、蚂蚱、牛蒡、蒺藜、瓢虫、桑葚、鹭鸶、苍鹰、蘑菇、草鹿、半夏、菖蒲、葶苈子、灰雀、叫天、獾子、狐狸、竹叶草、紫苏、覆盆子、野草莓、蜻蜓、旱藕,半枝莲、苍鹭......村路简直就是一个录像机,把一个人的前生今世都录制好了,把一个村庄男人认识的草树鸟花都珍藏好了。
离开村庄的时候,村路给你一个光盘,刻制了一个人留在村路上的日子。
回到村庄的时候,村路给你一个光盘,记录了一个人离开村庄后时间的影子。
村路,一个人最初的脚步踏出的道路。
村路,一个人最后的生命回家的道路。
150
当刀客的村庄男人,都在黑夜离开村庄。
自己的村路模模糊糊,另一个村庄的村路也模模糊糊。
村庄的影子模模糊糊,自己院落的影子也模模糊糊。
村路送走一个刀客的深夜,连月亮和星星也模模糊糊。
刀客离开村庄的道路,绝不背叛村庄。其他的刀客沿着村路来打劫自己的村庄,这个村庄的刀客至死也不会入伙。
刀客说:踩着自己村庄的道路,去掠夺自己的村庄,除非一双脚长在头上。
刀客说:我留在村路上的脚印,都是没有当刀客时留下的。当了刀客,就不会把脚印留在自己的村路上。刀客从来不践踏自己的村路。
刀客回家,是万念俱焚的归乡。
刀客被绑在囚车上,车轮碾压着村庄的道路。刀客的头颅看着天空,不敢看村庄和村路,不敢看村庄的树和村庄的人。
刀客的一双脚站在囚车上,经过村庄的时候,他的一双脚挨不着村庄的道路。
头颅要被砍下那天,刀客唯一的要求是:死之前,自己的双脚不能挨着村庄的道路和土地。
刀客被四个兵丁驾着离开囚车,刀斧手割掉头颅的时候,刀客的双脚悬在村路之上。
村庄的人埋葬了自己村庄的刀客,在他的棺材里,放了一捧村路的泥土。他的双脚没有挨着村庄的道路死去,这捧泥土给他的魂灵铺了一条道路。来世顺着村路回来,他就是一个村庄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刀客。
村庄的道路,纯粹的伊甸。
【一个刀客的归乡,让人想起《静静的顿河》结尾时,葛里高利的归乡,他知道自己归乡后,等待他的是死亡,但是,那个村庄,是他的村庄,那条道路,是他的村路。那个院落里,生活着他的儿子和女人。葛里高利毅然决然地顺着村路回家,推开了属于自己的那扇门扉。】
哪个男人,生命的最后,不想顺着村路回到村庄的呢?哪怕他是一个刀客。
作者影像:
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