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四）
66
没有一个脚步能够踩碎大地，甚至踩不碎一块泥土。
碎了的，只能是你的鞋底。
没有一个人的手指能捏碎天空，甚至捏不碎一片云彩。
碎了的，只能是你的指纹。
在村庄行走，你没有得到大地。
在山岗行走，你没有得到天空。
缝合天空和大地裂缝的是远山的晚霞，峰顶的云彩。
是村庄的老榆树，是屋脊上的青色瓦松，是早上的炊烟。
是一条彩虹，是漫天的雪花，是阳光和月色。
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行走的人，微弱如尘，飘渺如风，可以被大地忽略，也可以被天空忽略。
而流淌在村口的溪水，不会忽略所有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为归来者端一杯山泉。
67
石头寨墙，堆垒在山寨顶上。
斑驳的缝罅里，长满苔藓。
苔藓里，掩埋了箭镞，也掩埋了弹壳。
偶然，掩埋的岁月，被风吹响，掉落在寨垛的草叶上。
而草叶，掉落在寨墙里边的老井里，溅起一个涟漪。
索性往老井里扔一个石块，水花溅到井台，湿润远去的朝代。
寨墙是宋朝的，老井是宋朝的，老井里的水是那个朝代的？
时间干涸了寨墙，干涸了寨墙的老树，干涸了守寨者的生命，没有干涸的只有老井里的水。
或许水没有任何朝代，孔子河流的那一滴水，就是村庄寨墙老井的这一滴水。
或许水流不完时间，时间也熬不干水，村庄和寨墙就在时间和水之间亘古。
一滴水的生命，或许等同于时间的生命。
68
红色的云挂到山峰上，变成了黄色；白色的云挂到山峰上，也变成了黄色。
村庄的最高的山峰，就叫黄云垛。
黄云垛上，有一口泉。
雨季，泉水汩汩流淌；旱季里，泉水彻底干涸。
泉水流淌的日子，积聚几平方大的水坑，里面有红花翅鱼在游弋。
山顶上的季节泉，怎么会有鱼呢？
干涸的时候，鱼死了，流淌的时候，鱼从哪儿来的？
祖父活着的时候说：泥生青蛙草生鱼，黄云垛泉水里的鱼，都是草生出来的。
---泉水干涸的季节，草也枯萎了。泉水流淌的季节，草又泛青了。那些草籽，有的变为青草，有的变为山顶上的鱼。
---村庄其他的山顶，只要有泉水的地方，都有鱼。就是雨季里积聚的水坑，也有鱼。它们都是草籽生出来的。
草籽结的鱼，让村庄的生命观念，置换出创世纪的原始宿命，带着草和泉水的颜色。
69
村庄的河流，从北边的山谷里流淌出来，一直朝南边流去。
东岸的山岗下有一个水潭，叫东河湾。
西岸的山岗下有一个水潭，叫西河湾。
东河湾的沙滩上经常落满了白色的鹳鸟，西河湾的石壁上经常落满了灰色的鸽子。
雨季漫长，村庄的人们在夜里听到东河湾的河水像笑声一样，第二天，雨季就结束了，鹳鸟绕着河湾飞翔。
干旱季节，村庄的人们在傍晚看见西河湾的灰鸽子绕着河湾低飞，听见西河湾的河水像笑声一样，第二天早上，雨丝就开始在村庄的上空摇落。
东河湾和西河湾的距离只有几百米，一个笑出了雨水，一个笑出了阳光。
一个沙滩上的鹳鸟，翅膀上系着太阳的光芒；一个石壁上的灰鸽，翅膀上带着雨水的浸润。
河流是鸟的，鸟是雨水的，鸟也是阳光的。村庄记忆河流和鸟，就记忆了村庄的雨水和阳光。
而在村庄河流上空飞翔的鹳鸟，和村庄一样，听见河流的笑声，就听见了阳光的声音。
而在村庄河流上空飞翔的鸽子，和村庄一样，听见河流的笑声，就听见了雨水的声音。
村庄在这些声音里柔和起来，一半是雨水的滋养，一半是阳光的抚摸。
70
村庄的碾盘，是村庄南沟的石头锻凿的。
碾盘上的石磙，是村庄北沟的石头锻凿的。
村庄碾盘上的粗糙纹络，被石磙碾平了。
村庄石磙上的粗糙纹络，被自己碾平了。
随着碾盘上纹络的消失，村庄的一些年月日也消失了。
随着石磙上纹络的消失，村庄的一些人和牛也消失了。
让村庄记忆的是：一头蒙上眼睛的牛，拉着石磙围着碾盘转动。
让人们记忆的是：每一头牛，都把村庄的时间碾碎在石磙下的碾盘上。
甚至，村庄的人们，不知道是先有碾盘，还是先有村庄。
碾盘上的石磙换了七个，村庄的人死了七百个或是更多，碾盘还活着，村庄的人们还能听见碾盘和石磙磨动谷子的韵味。
直到碾盘很薄了，不能承受石磙的碾轧了，村庄要换新碾盘的时候，才看见碾盘的背后写着宋代的年号，写着石匠的名字---王木瓜。
没有村庄南沟的石头，就没有碾盘。
没有碾盘，村庄就不知道在宋朝的村庄的石匠王木瓜。
村庄的人们不知道是碾盘叫王木瓜，还是王木瓜叫碾盘。
人没有村庄活的长久，村庄没有石头活的长久。
但是村庄的人们可以叫石头，谁也不愿意当一块石头。为什么？村庄说：因为石头不能娶老婆啊！因为老婆能让村庄和石头一样长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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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