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寿:被时代辜负的大师(一)
(作者:傅谨 和宝堂)
谭门七代,一脉薪传,谭氏家族的历史,浓缩了京剧近两百年的发展历程。用谭门七代为纲目,每个世代一章,差不多就是一部完整且连贯的京剧史。这七章,每章都有厚重的内容,体现了京剧近两百年的辉煌成就与曲折经历。
谭门七代,恰如京剧近现代的轨迹,有起有落,并不全是鲜花与掌声。在谭门七代中,第一代谭志道参与了京剧的初创;第二代谭鑫培代表了京剧的成熟与鼎盛,他们的历史地位都不可取代。本文传主谭元寿先生,则另有其厚重,他有比前辈与晚辈更丰富与复杂的经历,身处特殊时期,京剧与社会政治的关系交织最为紧密,因此,时代的氛围与社会的变革,时时在影响谭元寿先生的艺术经历和成就。如果要以谭门七代为线索写京剧史,谭元寿这一章,大约最长也最为曲折多姿。然而,每当有记者问谭元寿先生成名是何时,先生总是回答说,他一辈子也没成名。回顾谭元寿先生一生经历,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成名,并不只是谦逊或客套,因为无论是与其前辈或晚辈比,先生都可说时运不济。
富连成
谭家在京剧界的地位,没有任何家族可以相比并论。如果要论谭元寿在谭门七代中的艺术成就,他和曾祖谭鑫培、父亲谭富英都有相当距离,唯有一点,即使是在谭门里,谭元寿也算早慧。他甚至早到5岁就开始登上京剧舞台。
出生于1928年的谭元寿,在5岁时就以“五龄童谭百岁”的名义在北京金鱼胡同那家花园第一次登台。他在京剧舞台上的首秀,是和祖父谭小培、名旦王幼卿合演《汾河湾》。从这次登台之后,乳名“百岁”的谭元寿就陆续开始出现在戏院的广告里。在北京珠市口的开明戏院、天津的中国大戏院,谭元寿与父亲谭富英、名旦王幼卿同台演出《汾河湾》,不久之后,在上海八仙桥黄金大戏院的海报上,也出现了他与父亲谭富英、四大名旦的程砚秋同台演出《柳迎春》的广告。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各地的演出海报均以大字写着:“谭鑫培玄孙、谭小培令孙、谭富英令郎、五龄童谭百岁准在今晚《汾河湾》或《柳迎春》中客串薛丁山。”如此别致的海报,如此别致的头衔,自然引发观众的极大乐趣。每逢演出,当年仅5岁的谭元寿身背弹弓,手持长枪一出场,那一脸的稚嫩和认真,就会博得满堂彩声。每当唱到“弹打空中双飞雁,枪挑鱼儿水上翻”时,那规范细致的动作,满宫满调的唱腔都会得到观众特别的鼓励。从此谭家的“小百岁”的名号,就算在京剧观众里留下了印象。
所以,谭百岁10岁进入大名鼎鼎的富连成科班时,实际上他已经在台上演了几年戏了。他在富连成属“元”字辈,因而科班为他取名“元寿”。这个名字他后来用了一辈子。
尽管谭门是京剧世家,但是要吃好京剧这碗饭,科班严格与系统的训练不可或缺。然而科班的生活,简直不能用一般的“苦”来形容,行内人都把进科班称为“七年大狱”,之所以要“七年”,是因为所有进入富连成学艺的孩子都要和科班签订一份合同,允诺学艺者三年学艺期满后,要再为科班演出三年,最后如果科班有要求,还要再为科班演出一年。谭元寿就在富连成科班整整度过了七年,就像当年谭鑫培送孙子——谭富英进富连成坐科一样,谭富英的儿子谭元寿10岁那年,他也把孩子送进了富连成。
在富连成科班的这“七年大狱”,所有学员都必须接受科班严格、封闭的管教,当然还免不了经常性的体罚。虽说谭家与班主为世交,谭元寿的舅妈就是班主叶春善的二女儿,舅舅宋继亭和舅妈都对元寿兄弟疼爱有加,但祖父谭小培先生发话了:“该怎样管教就怎样,不必手软。”科班讲究“打通堂”,一个人淘气全班同学跟着挨打,全是趴在板凳上挨竹板,由于谭小培关照过,班主对谭元寿总是“特殊照顾”,每次会特别给谭元寿多来几下。有时挨板子之后下不了板凳,由师兄弟抬下来,即使走路都很艰难,但该练功的时候还得练,该拿大顶的时候还要拿大顶,根本没有专门休息养伤的时间。在科班里,谭元寿还经常受师兄的欺负,给师兄洗衣服、端洗脚水都是常有的事情。科班的学员常年练功演戏一年只有一次大假,即春节前三天;若赶上排练过年的新戏,三天假期也只好作罢。谭元寿先生记忆中,七年里他只赶上了三个假期,总共回家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十天。科班的七年学习,富连成也有文化老师,但都是晚上练功之后开始上课,累了一天,学员们当然很难打起精神读书,况且老师的水平也非常有限。谭元寿先生笑着说,他在科班七年,认识的字还是七年前就已经读过的《三字经》和《百家姓》。
科班学戏期间,谭元寿先后师从雷喜福、王喜秀、张连福、王连平、茹富兰、刘盛通等老师,他们都是教学经验非常丰富、舞台上多有实践经验、在社会上享有盛名的杰出的老师。例如雷喜福先生在富连成与马连良、谭富英、李盛藻有“老生四杰”之称;王喜秀先生还有个艺名叫“金丝红”,尤为擅长《战太平》《定军山》《打渔杀家》等戏;茹富兰先生出身京剧世家,家学渊源,茹家的身段之讲究,把子功之精练,武小生戏之细腻,外界看着其美无比,内行更是心悦诚服,都认为在京剧界,茹派的小生和武小生、武生戏异常精致、讲究,与许多官中的武小生、武生迥然不同。得到这些老师的真传,让谭元寿终身受益。在富连成,谭元寿也和师兄弟们一起,参与了大量演出,他们每天到鲜鱼口的华乐戏院演出日场,晚上再分别在西单的哈尔飞(当时叫“大光明”,后叫“西单剧场”)和长安大戏院演出晚场,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
1943年,富连成科班应邀到上海天蟾舞台演出。在科班时期,谭元寿形成了文武兼备的路子,因此在富连成第一天演出打炮戏时就担任起大轴戏《大溪黄庄》的主角,逐渐成为一个可挑大梁的演员。在上海期间,他演出文戏《战樊城》《群英会》、武戏《洗浮山》《长坂坡》等等,在七夕之际又排演并连续主演时令新戏《天河配》。在科班的元字科里,他已经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后起之秀。
由于在科班学xi用功,谭元寿很快就在同学中脱颖而出,主演了多部传统剧目,从最初文戏为主的《南阳关》《鱼肠剑》《秦琼×马》《奇冤报》《打棍出箱》等,到快出科时,由于嗓子将近变声期,又侧重于武戏为主,掌握了《石秀探庄》《蜈蚣岭》《长坂坡》《落马湖》《连环套》《战宛城》《莲花湖》《大溪皇庄》《八蜡庙》《挑滑车》等重头戏。在武戏里他特别喜欢勾脸戏,也就是原来由武花脸应工的戏。他在科班演出的最后一出戏就是勾脸武生戏,那是武花脸教师宋富亭先生传授的勾尖嘴脸的《李元霸大战四平山》,演出那天谭元寿的十叔父谭世英亲手给他勾画脸谱。因为这是一出尚和玉尚派武生戏,演出那天,尚和玉先生还特意从家中带来他自己演这出戏时所用的双锤,以资鼓励。
1945年,从上海和东北演出回来不久,谭元寿17岁就出科了。正赶上变声期,他以在家调养为主,将近一年没有唱戏。就在这段时间里,谭元寿在父亲主持下拜李少春为师,得到李少春的亲自指点,他的表演技艺又有了新的提升。此后他开始搭班唱戏,前辈们都很喜欢这位初出茅庐的新秀,而谭元寿自己则在陪大师们唱戏的经历中,得到更多熏陶,他的艺术已渐趋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