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结高：麦 收

麦   收

安徽怀宁 刘结高

　　早稻耘过两遍草，地里的麦子就成熟了。此时，正值人们常说的“五荒六月”。人们盼望麦子成熟，就像寡汉娶亲盼着天黑一样急切!许多人家早就把自家地里六成黄的麦子割回家，揉去芒壳，用石磨磨出麦浆来，和着刚谢花的青南瓜弄成糊吃。明知这是杀鸡取卵，可仍要为之。因为家中新借来的粮食又吃光了!眼下实在想不出谁家还能借出粮食来。

　　这日子像“竹棍子捅屁眼，总算又过了一节”。望着地里咧开嘴，露出一排排金牙的麦子，人们困顿的心一下子活泛起來!男人早早地从碗柜顶、鸡菜(栏)头，把去年用过的镰刀翻找出来。这镰刀，像一弯月芽，用薄铁制成，刀口有一排细密的齿，人们都叫它“鹌镰刀”。这“鹌”字是我想像的。在乡间，许多方言，人人都会说，但是要写出来，还真找不准是哪几个字?男人吹去刀上灰尘，一看，这道细齿已磨损光了。于是，就相邀同伴，把家里需要重新锉齿的镰刀，送到附近铁匠家。有时铁匠也会挑着担子上门服务。铁匠每锉一把刀，收一毛钱。

　　女人也把楼上或屋旮旯里的梿枷寻出来，看看枷板、竹把是否完好。这时，队长开始派人清除稻场上的杂草，填平人畜雨天踩出的脚坑。然后铺上稻草，几个老头，赶着牛“咿咿呀呀”地拉动笨重的石磙碾压。石磙上坚硬粗壮的石楞，砸得稻场“嘣嘣”的响，震得周边人家窗戶上的胶皮纸都颤抖。

　　开镰的这天，随着“嘟——嘟——嘟——”三通哨响!一顶頂形态各异的草帽从老宅那几道门洞里断断續續冒出来。草帽下，是一张张堆满喜悦的脸。人们说说笑笑，三三两两地走向山地。来在地头，站的、坐的、蹲的，簇拥一大片。他们一边议论着，这麦子分到手如何饱吃一顿，一边等候着那些“老迟到”。此时，喜欢戏谑的男人掐一根麦穗，悄悄地刺向某女人的后脖。女人一声惊叫:“哟!”回过身来用刀背去搕男人。男人像泥鳅一样，一缩身子“哈哈"地跑开了。女人抓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嗔怒着:“黑着心的!把人戳痛死着。”女人口中骂着，心里却不恼，而且还甜着哩!这时就有人打诨，慢条斯理地复述着:“对哟!也不慢点，把人戳痛死着!”女人的脸刷地红到脖子里。

　　队長掮着锄头，手提闹钟，风风火火的从畈上赶来。敞开的衣襟向后飘着，像一面旗子。远远地就吼:“一个个昂着不吃草哇!”(这话原是骂牛的)。人们一激灵，全动起来!弯下腰，化做一个个问号。两人割一垄，响起一地“嚓嚓”声!

　　几个村庄的麦子连在一起，铺满整个山冈，汇成金色海洋!远远望去，人们仿佛沉浮在金波骇浪中，此起彼伏，时隐时现。

　　其实，割麦子比插田更辛苦!太阳给大地显威风，麦趟子里就燃起一团火。人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呲牙咧嘴。你看那位女孩，十二三岁，正值读书的大好年华，却帮着爸妈挣工分。一棵麦子拉三四刀才把它割下来。有時，麦杆未割断，却把麦蔸拔起来。这麦蔸是绝对不能留在麦杆上，于是，她用一只小脚踩住麦蔸，再将麦杆割断。她抓一棵，放一秿，挪一步。几绺发丝胡乱地粘在红彤彤的脸上;背心被汗水渍湿一大片。

　　再看这位父親，带着放忙假的儿子，同割一垄地。父親割八行，儿子割四行。一开始，儿子还能跟进父親，渐渐的，儿子便显得力不从心了，感觉腰酸背痛两手软。他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麦黄，精神就崩潰了!父親看儿子一脸苦像，便多割一行;继而，再多割一行!儿子看着自己面前只有两行麦子，怕人家见了耻笑，便躬下身子，“嚓嚓嚓”地追上来。父親对儿子说:“你要不想吃这份苦，那就发狠读书，将来做城里人。”儿子说:“城里学生不是照样到农村当农民?”父親说:“这种现象不会长久，不信你等着看!”儿子惊讶地看着父親，觉得父親突然间高大起来!他相信父親，于是，鼓足干劲，跟着父親一同奋进!

　　割倒的麦子，通常要打捆成把，挑到稻场堆积起来。打捆麦把时，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为一个组合。女人背着专人扭好的草索来在麦地，后面自然还跟着一群活蹦乱跳的拾麦穗的孩子。这草索足有庹半长，对折绞合起来，像根放大的油条。两名女人将草索拉在麦茬地上，男人踩住草索一端。女人将地上的麦秿一秿秿抱起，如果身旁有自家小孩，女人会有意掉下几根。男人接过女人递上的秿子，将其距蔸端四分之一处，横铺在草索上。然后用身体支着麦秿，一层层地向上码，同时，用手掌把麦杆底端拍整齐。秿至胸口高时，便喊一声:“够了!”女人立即放下手中麦補，跑过来抓起地上草索，扭一扭，递给男人。男人两手分别抓住草索两端，在身体和膝盖的下压下，一次又一次地收紧!最后将草索两端绞合在一起，扎进勒紧的草索里。顺手，拍拍麦把，像拍老朋友肩背似的。最后，双手抓起麦把顶上的一綹麦杆，向上一提!这麦把立刻精神起来:蜂腰凹显，头翘尾翘!

　　挑麦把可是男人力量和智慧的集中展示!首先，要把这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挑子举到肩上，就是一种莫大的考验。你瞧，有实力的队长，侧身站在把的底端，将矛担贴着草索斜插进去，右肘托起矛担，左手压住矛担另一端，对准另一个把，摆好角度，“嗖”地一下刺进去!接着，两肘托起矛担，一颠一颠，矛担就上了肩。挑起来，下垂的麦穗向外扬着。走起来，甩动单臂，一颤一颤的，轻松自如。

　　我也效仿着队长那样戳把、托把、举把，可挣得青筋暴露，就是举不上肩。幸好旁边的大叔帮得及时，不然，这麦把定会被挪落一地麦粒。麦把是弄到肩上了，可挑着挑着，不知哪根筋作祟，下垂的芒穗却渐渐地向内抄。“顺八字”却挑成一个“倒八字”。抄就抄吧!谁知它得寸进尺，越抄起紧。最后，竟然死死地掋住我的前胸后背，芒刺直往肉里扎!这可以忍着，可尴尬的是，它挡住了视线，让你根本看不到脚下的路，也无法挪开脚步!万般无奈，我只得一手稳住矛担，另一只手，伸进蓬松的芒刺中，用尽全力，将麦把向外推，以此争得一丝松动来挪动脚步。这哪是挑麦把?简直就是宋丹丹演《超生游击队》，背上驮一个，怀里还抱一个。可这两个远比那两个难侍候。我被弄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像戴了枷锁一样，一踬一颠地走向稻场。就在离稻场不到五十米时，麦子突然“呼啦”一下全泻到地上!这下好啦!矛担上只挑着两道草箍。我痴痴地望着这一地狼藉，差点要哭出来。

　　麦子挑到稻場后，男人们就转入做红薯地的战役中，拍打麦粒便是女人的事了。

　　生产队没有任何脱粒机械，一堆堆的麦子全靠女人們一梿枷一梿枷的拍打。拍打麦粒要选择晴好天气，而且要把稻場晒得白亮亮的。太阳抹干露水，女人们就把稻场打扫干净，将麦杆穗对穗的铺满稻场。晌午，炙热的阳光把麦穗烤得脆生生的，稻场上掀起一道道热浪。女人们全员出动，她们四五人围成一圈，举起梿枷，朝着同一处麦穗轮番拍打，渐打渐移。别看乡村女人黑黑灿灿，粗肢大脚，可打起梿枷来，依然凹凸有致，窈窕多姿。让男人们远远地看得出神。

　　一村梿枷响，村村响梿枷。梿声在天地间震蕩，昭示着一个季节的成熟，一次大地的馈贈!镰刀收割了喜悦;梿枷跳动着音符;麦粒饱滿着日子;汗水流动着血脉。人们收起五月的金黄，继而，又铺阵出五月的新绿。这就是农人与大地生生不息的情緣。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刘结高，怀宁县黃墩镇人。1954年出生。1972年秀山高中毕业后，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过农民，拉过板车，做过三年木匠。1978年考入怀宁师范，2014年退休。退休前任原三桥二中物理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