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仙国 | 让“背二哥”留下来

巫山县文联、作协出品

视频提供:向文轩

让“背二哥”留下来

小时候,车慢马慢,世界像天空,很大很大。
长大后,车快马慢,世界像大海,很泛很泛。
而现在,钟慢尺缩,世界像飞鸽,很小很小。
时间像一串串成熟的稻谷,弯着腰对每一个匆匆路过的你说:过去让你成为眼下最好的自己,而未来才是真正的进行曲。时间待我如你,世界爱我随缘。长亭古道送别了烟花三月,月下独酌迎来了银河九天。我们脚下踩踏着天空的倒影,我们心中荡漾着春天的波纹。曾经金戈铁马破楼兰,现在指点江山望长安。无数人用自己的生命,甚至几代人的生命在给峥嵘岁月撸串、在给大漠孤烟作伴、在给江东父老祈安、在给中原大地疗伤。我们是近在咫尺的游子,蜀道上的苦和痛是远方的诗和心尖的刺。
站在新旧中国的时间节点上,你是诗人,他是诗句,我们和“背二哥”、“挑山工”、“纤夫”等都是非物质文化遗留下来的传承人,传承文明,传播文化。我是固定在三峡绝壁上的客栈和江中游走的渔火,你若归来,我在三峡等你。这里有看得见的青山碧水,听惯了的川江号子,摸得着的古镇栈道,时光缓缓向前,盐运络绎不绝。
向文轩,《背二哥》的传承人,1951年生,是在新中国妈妈怀抱里长大的孩子。可是一个人的命运,光有一个新中国的妈妈也是不够的,因为新中国妈妈嫁给了千疮百孔、一贫如洗、百废待兴的新中国。这对于四万万七千万中华儿女都是最本真的考验——生存。
向文轩,据我们实地采访得知,他应该是最后一代背二哥了。年近七十,精神矍铄,背一大口袋粮食还能健步如飞。他孙女儿都参加工作了,我们见到他礼貌叫声爷爷才对,但是他口口声声说他就是背二哥。我生在农村,求学在城市,工作在乡镇,辗转各地生活的过程中,听说过“农二哥”、“船狗子”、“碳狗子”等各种描绘底层劳动人民的语言,我心里面也深深知道,这些话很多都是鄙视性的、侮辱性的、带有行业歧视的叫法。农村生活久了,我渐渐明白了“麻绳子打草鞋,一代不如一代”的基本含义了。祖祖辈打草鞋,穿草鞋,是勤劳节俭;孙子辈还在打草鞋,穿草鞋,是懒死无用。
背二哥由来

背二哥,这个名字,不是哪位圣人取的,而是在日积月累的劳苦生活中,在谈笑间不经意被喊出来的,人们又欣然接受的一个口头禅。就像《聊斋志异》里王十八的妻子就叫十八妇,就像抗日战争中通风报信的王二小,就像长征路上的周大胡子。没有人在意的名字,偏偏却有人惦记。背二哥,主要告诉了三个基本含义:一,性别男,爱好背。二,结伴而行,隐姓埋名。三,父子携手,命运共同。背二哥这条路是充满凶险的,所以他们是在延续生存,完成使命。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叫大哥呢?我们心里是清楚的,大哥这个名字是好叫不好叫。在背二哥队伍中,有的年龄大,有的辈分高,有的力气大,这些都不是当大哥的唯一前提,二哥也许是他们早已潜存在骨子里的谦卑。背二哥每个人的肩上都有或重或轻的盐包,在崎岖的山路爬行的同时,还要留足一点空间完成每天的路程,落在荒山野岭中是没有野猪和豺狼同情你的。
小时候,我的家就在农村。农村人,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讲油盐酱醋的故事,他们都在拼尽全力打造柴米油盐的生存神话。我上高中之前,每年都要陪父母去高山背柴,爸爸背很大“一个脚”,妈妈也背“一个脚”,我想背多一点,父母从来都不允许,但是又必须背。我背的往往都很轻,刚开始总是飞快地跑在最前面。路越来越陡,越来越难走,我刚开始力争多背的勇气早就没有了。心里害怕极了,总不愿意自己和背上的那么一捆高山好柴滚下沟里去。妈妈总在说:慢点,慢点,给一根给我。我心里难受极了,爸爸妈妈在向下探步的时候,脚也在发抖,抖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又将脚收了回去,我当时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里想,丢下柴算了吧。但是,在农村,背空背篓回去,别人即便不说不笑,我们的脸上都是过不去。过了那道最深的沟,便是几里路的上坡,我发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重得不可想象。我已经落在爸爸妈妈的身后了,这时爸爸终于开口了:给一块柴给我。我好像不懂得怎么拒绝才好,把脸转到一边,任由他拿了或重或轻的一块走了,脸上除了汗,还有我偷偷流下的两滴泪水。即便别人不知道,混在我心里的酸楚是完全清楚的。快到家的时候,最后一段路是下坡,我想把给爸爸的那块柴要回来,可是爸爸怎么也不肯。我和爸爸一前一后回到家中,爸爸把衣服脱下来,肩膀上的皮子都破了好几处,他走过来揭开我的衣服,说道:叫你莫背那么多,肩膀都磨红完哒。
月光下,那个肩膀留着血的人对肩膀磨红了的人说:读书要使力呀,长大后莫学我这样苦哟?
后来,我在读书的过程中,似乎变得越来越努力,不懂的问题我要发疯地去弄个明白。因为我不弄懂,流血的肩膀离我真的就不遥远。
初中学地理的时候,我清楚记得巫山最低地方就是培石,最高地方是太平山。因为海拔最低,所以过去的盐运贸易在这里就成了一个最理想的中转站,水运变陆运,陆运变水运。一条运盐的船到了,无数背二哥的背盐就静悄悄地开始了。
培石附近,沿河两岸,四川湖北湖南三省的盐贩开始向巫盐一路经过的各个站台集中。向文轩和他的父亲、爷爷一道迅速地加入到了背二哥队伍中。这支运盐的队伍中,分为往返两个阶段:培石——葫芦垭——会官槽——腰栈——拐子坪——池塘坪——楂树坪——十里槽——赶场坝——高店子——石垭子——官店——花果坪——景阳河——五里坡——椿木营——太山庙——鹤峰——燕子淌——杀人湾——牛栏里——白果坪——桑植——常德。从培石出发,一路先后途径24个大小地点,有些时候一天要走两三站的路。背盐一开始就是垂直的上坡,在悬崖绝壁上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大约要走一天多,才能到达第一个腰栈,整个路途中大的腰栈有3个,每次出来都是20人左右结伴而行,一趟大约800至900公里,历时十多天才能到达目的地湖南常德。
巴楚腹地,劳动人民都有自己的号子。砍柴有砍柴的号子,钓鱼有钓鱼的号子,纤夫有纤夫的号子,小商小贩都有自己的号子。就在背盐的过程中,背二哥他们创造了一系列的背盐号子。提醒类的:有个沟哦,招呼溜哟。有个坎哦,慢慢攒哟。岔路口哦,往前走哟。江墩子哦,慢点子哟。吆喝类的:一步一个哦,两步一双哟。双双对对,对对双双。抬头一望,一架坡上。鼓劲类的:上坡上得急,越上越有力。翻了云雾山,才把汗儿干。平路好走,甩脚甩手。平阳大路,甩几大步。龙要抬头,虎要撑腰。抬头就抬头,撑腰就撑腰。心情类的:看到的屋哦,走得哭哟。看到的街哦,走得拝哟。安慰类的:肚儿饿哟,打中伙哟(吃午饭)。走完五里槽哦,伙计要歇稍哟(休息)。来来来,干干干。四两老白干,六两孔面饭。背盐号子成了我们今天走进背二哥苦旅生活的一把钥匙,我们进去看看这个未知的世界,听听他们心里愿望和期待。
我只体会过一天的背柴经历,像背二哥这样连续十多天的背盐经历,我真的无从去想象。他们把巫盐背到湖南常德后,返程的时候还要带上老百姓常用的日杂百货:针头线麻,梳子被子,洋火(火柴),洋油(煤油),布匹等。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一趟就得20多天,天气稍有不顺,就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来去都要背,只不过背的物品不一样,去的时候背的军民要的,回来的时候背的乡亲们生存要的。也正是他们不遗余力的背来背去,才让巫盐文明伏在背上延伸到了中国的江南中心湖南,才让洋油洋火改变了乡村夜晚的颜色。他们在一声声吆喝中壮大了自我,他们在绵绵蜀道上点亮了生活!
背二哥抗战
背二哥只能背起一包盐,可是这包盐就像蝴蝶效应一样牵动着抗战军民!
向文轩的父亲、爷爷就是抗战时期运盐队伍的一员,为了完成任务,很多时候必须隐姓埋名,只留下彼此懂的暗号。今天的人看来,背几包盐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有没有想过,在抗战时期,物资高度匮乏的时代,盐生意就像今天开金店一样,现代人眼里只有金灿灿的财富,而旧中国等待是沉甸甸的胜利。
也就是在这种不间断的盐业贸易中,背二哥队伍过了鹤峰之后,会迎来最惊心动魄的考验。土匪们通常会潜伏在杀人湾一带,等候他们的到来。在生存面前,不是看谁最先倒下,而是看谁最后活下来。向文轩老爷子讲,他的爷爷就是背二哥队伍最厉害的一位人物,力大无比,背盐用的打杵子比别人的都要粗一大圈儿,肩挑背扛随时都是好几百斤,原地可以举起六百斤的货物。他就凭一身力气,一个超大号的打杵子作为武器,带领所有的背二哥和凶残的土匪搏斗,每一次土匪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后来土匪们听到他的名字都躲得远远的。杀人湾慢慢成了背二哥背盐途中正常一站,杀人越货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我们只有牺牲到底,抗战到底,惟有牺牲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
这是蒋介石在卢沟桥事变后发表的声明,也是抗战宣言,中国同胞和侵略战争彻底绑定在了一起。风声开始越来越紧,战争开始向内陆蔓延,全国各地的青年稍加训练就奔赴了长江中下游的战场,日本军队采取钳子战术对南方大城市采取了分割包围,各类物资开始在作战区域大面积奇缺,国民党统治区域出现了物价飞涨,老百姓的生存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底线和屏障。数以亿计的中国老百姓裸露在军国主义的枪口下,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这种异常困难的局面下,货币贬值,金融崩溃,很多时候的奇缺物资靠的是物物交换。巫盐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被背二哥队伍悄悄背运到抗战前线湖南。
湖南这个地方的战略意义极其重要,中国近现代的若干重大事件都与湖南有千丝万缕的客观联系。朱元璋建立明朝几经湖南,太平天国运动也就是因为湘军改变整个走向,北伐战争主战场之一是湖南,红军长征在围追堵截中血染湘江,抗日战争中的长沙大会战改变日军的进攻计划。抗战既有主要军队构成的前方,也有共产党和人民心手相连的大后方,而军队食用的盐巴是核心的物资之一。在当时是没有固定的渠道保证南方广大区域的用盐需求,一支支最不起眼的背二哥队伍在最困难的时候把盐巴送到了常德,离长沙前线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又一个的背二哥,为生存弯下了腰,挺直了中国脊梁。这个功劳,在当时没有什么更好的奖励办法,处在水深火热的中国遇上了患难与共的人民。
背二哥崛起
昨夜,我躺在背二哥后代楠木香客栈的被子里,冷冷的风和暖暖的呼吸再一次隔离。远方的航灯照亮了眼前的依稀,北纬30°的那条线沿着山野河脊悄悄穿过我脚底。从天空俯瞰,邓家就像大自然安放在巫山边陲的一只绿色天眼,迎来一缕缕朝阳,送走一道道晚霞,星星点点的人家像腾跃在绿浪中金色鱼鳞,我们的车像瓢虫一样在灰色的带子上缓缓爬行,攀上绝壁,望而生畏,心中充满着原始开凿天路的敬意和神奇。
我们一路盘山而上,来到海拔1700多米的邓家。森林,田野,朝阳,晚霞,月光,在四季的风华中朝暮变化,连绵起伏的山脊像一道天然的围墙,围住了青山绿水,围住了世外桃源,围住了生活孤单,围住了人情冷暖。背二哥是邓家过去主要的劳动力输出方式,也是每户家庭与外部世界的最有效的联系。他们的后代为了实现致富的初心,他们集中各地自愿群众,开始一米一米凿通意想不到的绝壁公路,从2005年新农村建设开始,逐步进行了村庄道路的整体规划,连片建设,后来在脱贫攻坚的全局要求推动下,实现了以自然村为单位的集中安置,住房、道路、花园、农家乐等的一体化设计方向,逐步还构建了以腰栈、背二哥、群众娱乐为载体的乡愁文化建设。勤劳的罗仕顶夫妇就在森林氧吧的中心,用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建立了一个吃住不愁的“背二哥客栈”!
邓家这个地方,地理位置相对特殊。脱贫一个不能少,致富人人不掉队,驻村干部在解决脱贫致富问题上做得可圈可点,采取了集中统一安置、建卡帮扶脱贫、问题涵盖整体相结合的全局脱贫思路。所到之处,群众的满意度和幸福指数都是最高的。每个农户结合自己的劳动力结构、土地特质、因地制宜的原则,适当提高了经济作物的种植比例,烤烟、茶叶、核桃、中药材都实现了分散加集中的种植模式,降低了生产管理成本,提高了利润空间和实际效益。
在精准脱贫和资源整合的道路上,邓家五个村庄已经昂着头迈开了步伐。以谭文宣等煤矿法人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开始成片购买荒山,进行统一手工造林,邓家的几大煤矿基地,已经长出了数千亩的松林。谭文宣用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再造了一个绿色生态银行,存的是镰刀锄头,取出来的是参天大树。
背二哥传艺
牛皮垫肩已经熟睡在记忆里,幸福的阳光已经洒满大地。
向文轩爷爷已到了不逾矩的年龄,还奔赴在传承非物质文化艺术的道路上。他告诉我:他用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方式,把《背二哥》送进邓家小学,送进巫山博物馆,送进大礼堂,让老年艺术家们安享晚年,让艺术登上舞台,让每一位看过的观众发自内心地喜爱它、接受它、传承它。
曾经的背二哥,现在的《背二哥》传承人。他生在新中国的襁褓中,长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面向鲜艳的五星红旗,向一位位到访者讲述着自己一次次成长的经历。把自己最心酸的背二哥经历融合在新时代的致富里,变成一粒种子,播撒在自己最熟悉的土地,在岁月更迭的洪流中扎根,在身边的老百姓心中嫁接艺术的灵魂,匍匐着生长,让邓家山谷里飘出最原始的歌声!

(图片提供:谭艳,脱贫攻坚巫山县驻邓家乡工作队长、县人大常委会预算工委主任 )

黄仙国

笔名:山野蝈蝈,男,80后,诗词即我心,写出三人行。《同行》入围2008奥运歌词征集,写成《模块箱式系统经济增长理论》,写成《福田中学赋》,诗词、散文、网评都有所涉足。

主办:巫山县文联、作协
主编:李能敦
责任编辑: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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