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放逐,是一种高贵的选择
人到中年,能说出的都不是事,说不出的都是痛。见到过一幅古人对联:“骨有三分傲,情留一点痴”。虽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对仗工整,立意高远,甚是喜欢。
说到“骨有三分傲”,为什么只说三分?不说两分,不言五分?我觉得,一个人只要有三分傲骨就可以了,就可以赢得自尊自强,傲骨是要你拿自己的人格当回事,要你在此生堂堂正正做人,并且一以贯之。这一要求,吾辈踮踮脚能够得着;而十分傲骨,标准太高,像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虽然受到后世景仰,但决非我等凡夫俗子所为。
至于“情留一点痴”,也很好。情到深处人孤独。情可以痴一点,但痴到百分之百,就完全陷入了疯狂的病态,所以,留一点痴,便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够意思了。于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唐伯虎等闲写得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于是无数落魄士人独孤求败,洁身自好,自我放逐。
自我放逐的精神,在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身上表现得尤为强烈,几乎到了放浪形骸的境界。对比屈原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显然是一种妥协。然而,这种妥协并不是他们怕死。他们似乎是故意用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来表示对权势的一种蔑视,视权势如粪土,让权贵相形见绌,如骨在喉,寝食不安。这一点从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身上表现的最为突出,他被司马王朝处以极刑,从容赴死,慷慨以歌,视死如归,这显然比屈原的投河自尽表现得更为豪迈。
自我放逐,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更是一种高贵的选择。面对腐败而残暴的政权,不愿同流合污而抽身离去,宁愿自我放逐而过贫困的生活,换取精神上的自由与人格上的尊严。这种自我放逐,成为中国历代不甘委身投靠的精英不得不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这是对权势的一种蔑视,这是对高贵品德的固守,这是另类的贵族精神。
中国的贵族精神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停地衰变,说不清楚哪一个时代的贵族精神可以代表中国的贵族精神。屈原、陶渊明、曾国藩这三个典范所具有的三种精神特质,可以概括出中国贵族精神的衰变。
屈原代表一种追求卓尔不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这种精神代表中国古代贵族所具有的精神,我们今天读到屈原的《离骚》,《渔父》等,仍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追求卓而不凡的精神。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是这种追求卓而不凡的精神,激励那个时代的精英勤于求索,勇于求索,为中华民族创造出灿烂辉煌的古文明,中华民族所有的伟大思想几乎都是创建于那个时代。
陶渊明代表一种不为五斗米折腰、追求超脱物欲、甘于自我放逐的精神。对比屈原的精神,陶渊明的精神明显发生衰变,不那么强烈地追求卓而不凡,而是倾向崇尚自由;他不认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而他坚守不为五斗米折腰,维护自身独立的人格尊严。要格守不为五斗米折腰,就要抽离体制的羁绑,那无异于就是自我放逐。在那物质极其贫困的年代,自我放逐就要忍受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折磨,时时刻刻面临生死存亡的威逼。毫无疑问,自我放逐须具备无比的勇气与忍耐力。选择自我了结,只需要一时的意气;选择自我放逐,就得忍受无期的折磨。自我放逐其实是对权势的一种蔑视,表现出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坚守自己立场的精神。
曾国藩代表一种追求建功立业和个人品格完善的精神。这种精神代表中国历史后期士大夫的精神,这种精神归功于孔孟之道的熏陶。孔孟之道的核心是忠孝,一方面造就了士大夫忠于皇权的奴性,另一方面也造就了士大夫个人严谨的品格。孔孟之道个人品格修炼的核心理念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功,立德,立言,成为士大夫追求的三种境界。曾国藩集三种境界于一身,成为封建士大夫的精神楷模,成为中华民族近代贵族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