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请君出瓮(新人文小品小说)
邹师孟是白土镇窑户的首领,掌管着三十多个窑,几百个陶匠,生产的陶瓷远近闻名。
有一个陶匠叫阮十六,禀性灵巧。缸瓮、钵盂、瓶罐,样样会做,凡他做的器皿比其他陶匠做的更加结实,白瓷尤为精美,价格自然也高许多。
阮十六不只手艺好,为人也本分。邹师孟很赏识他,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过了几年,阮十六夫妇生了一男二女,阮十六的容貌却没有一点变化。众人很奇怪,问他有什么冻龄秘方。
阮十六还喜欢游山玩水,每次出去,都不带任何护身器物,登山越岭,渡水穿林,从不怕蛇虎。众人很佩服,说他简直就不是个凡人。
邹氏与丈夫很相爱,从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
娃娃们也愿意和阮十六玩耍。院子里有百十口大大小小的瓮,儿子阮小白最喜欢和爸爸玩“瓮中捉鳖”的游戏。爸爸闭上眼晴喊“请君入瓮”,小白就躲进一口瓮中。爸爸睁眼寻找,从一数到十,如果没找到他,就算输了。这时,爸爸便高喊“请君出瓮”,小白嚯地一下从瓮中站起,笑个不住。
那天,阮十六喊过“请君入瓮”,又去给邹氏吹眼里进的沙。转过身来,小白竟在瓮里面睡着了,阮十六连喊了十几声“请君出瓮”,他才迷迷糊糊地从墙边瓮中探出头来。
上巳节,乡亲都到郊野去游玩,邹氏也和其他女子一样做油花卜,用荠菜花点油撒在水中,对天祷告。看到油在水面呈龙凤之状,她满脸堆笑。见龙凤忽又散开,心里不由地一惊。
阮十六则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心旷神怡。不远处传来一声鹿鸣,他侧身看去,原来有两只鹿正在饮水吃草,一只抬起头左顾右盼,另一只像是在亲吻草地,一派安祥宁静,让阮十六萌生出一种化身为鹿的感觉,心中洋溢着欢喜。
晚上回家,阮十六对邹氏说:“我出来多年,想要回乡看望父母,暂与你分别。”
邹氏说:“我们娘仨随你一起去吧。”
阮十六说:“山高水远,孩子还小,路上恐有不便。这些年,家中薄有积蓄,不比那灶下无柴,瓮中无米的,你且安心度日。”说着,拿出三个白色小瓷瓮说:“从前孔子家有悬瓮,内装素书,留给后人作启示。我这三个小瓮,里面也有讲究。将来小白长大,若遇烦难,可着他看一个。依次看过,必能当家立业了。”
邹氏哭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到底是谁?从哪来?到哪里去?”
阮十六见邹氏问得深奥,也不搭话,只说:“将来如要见我时,就到州城下宝宁寺罗汉洞伏虎禅师旁寻找便是。”说罢,就像鹿一般腾身而起,飘然而去。
阮小白渐渐长成起来,转眼间便是十八岁了。邹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堕了家传行业,坐吃箱空。做些陶器,也是正经。”
阮小白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儿已盘算好了,开春就动工,不上一年,必然光复祖业,发迹变泰。”
邹氏说:“你莫要看容易了。你父亲走时,留下三个小瓮,看看是如何教导的。”
阮小白打开第一个瓷瓮,里面有一张纸,写着:
有一贫士,家惟一瓮,夜宿瓮中,心计曰:“此瓮卖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贩二瓮,自二瓮而为四,所得倍息,其利无穷。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而高车大盖无不备置。”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
阮小白看了,噗呲一乐,心想:父亲倒会说笑,却是寓教于乐。做事须不比做梦,不能痴心妄想,就是父训了,自当谨记在心。
阮小白操持窑场,兢兢业业,起初还顺利,没承想到了冬天,一场瘟疫突如其来,有七八个窑工没躲过劫难。屋漏偏逢连阴雨,春天又发了洪水,把瓮窑都冲毁了。
阮小白整天在窑场,左拾一块陶块,右捡一块瓷片,伤心大哭:“我直如此命薄!”
邹氏安慰道:“儿罗,这也是你的命。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须如此烦恼?明日凑些本钱,重新雇工筑窑,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且再看看你父亲有何说法。”
阮小白又打开一个小瓮,里面也有一张纸,写着:
孟敏尝至市买甑,荷儋堕地坏之,径去不顾。适遇林宗,见而异之,因问曰:“坏甑可惜,何以不顾?”客曰:“甑既已破,视之何益?”
阮小白想,是了,损毁的不能挽回,伤心苦恼,无济于事,不如重振旗鼓,从头做起。
自此以后,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阮小白将窑场经营得比祖父在时更兴旺。
日子好过了,阮小白却觉得整天只是揉泥拉坯、施釉绘彩、入窑焙烧、开窑取器,年复一年,好没意思。虽说赚了不少银子,除了日用开销,都装在瓮中,埋在地下,自己倒像是给土地爷打工的。
有一帮闲说:“瓮之为用可谓大矣,贮米、水、酒、油皆可,日常少不得磕磕碰碰,城中参差九万人家,一家一年打碎一个瓮,哥的生意就绵绵不断。”
又一蔑片说:“从古至今,只有一个司马光搬起石头砸别人家的瓮。前些天还听古董贩子说,手上有十来个石崇家的陶器。指望瓮破发财,万万不能够的。近日时兴江右瓦罐汤,不如多烧制些瓦罐,必定畅销。”
那个帮闲接着说:“给人做瓦罐,不如自家连汤带罐都做了罢,敢量哥拿不出开店的银子来?”
阮小白听到这些连汤带水的话,越发没了主张,忽又想到父亲还有一个小瓮,便打开来看,里面却是一幅画,画中好似一人在瓮中,前蹲后蹬,使劲推着瓮壁。阮小白颠来倒去地看不明白。
邹氏见儿子终日冥思苦想,茶饭不香, 就对他说:“你父亲走时,说将来如要见他,可去宝宁寺罗汉洞伏虎禅师旁寻。你爷爷当年曾去找过,没打听到下落。你不如再去那里看看,或许能问出个究竟来。”
阮小白到了宝宁寺罗汉洞,看见伏虎雕像旁有一土塑罗汉,以手加虎额,容色体态,依稀是父亲的样子。
阮小白问寺里的和尚,那罗汉是不是叫阮十六。和尚说:“施主岂可唤钟作瓮,指鹿为马。”
阮小白又拿出那画,请和尚指点。
和尚看了,笑道:“这却不难理会得。譬如运瓮,须在瓮外方能运。若坐瓮中,岂能运瓮?”
阮小白说:“这与我什么相干?”
和尚说:“天下原来在瓮中,瓮中原来有天下。谁人不在瓮中?”
阮小白若有所悟,耳边似乎又响起童年玩捉迷藏时父亲喊的“请君出瓮”,鼻子有些发酸。
阮小白回到家,见老伙计在厅堂正对着一匹绢叹气。
老伙计说:“小的前日驾车,满载瓦瓮,经过进城的老瓮口,只因雪深冰滑,车轮陷入泥水中,进退不得。天色已晚,后面都是官私客旅人车,拥堵不堪。有个客官过来问我车中的瓮值多少钱,我说约摸七八千。他二话不说,就开囊取绢给我,说是价值八千,又命僮仆登上我的车,割断绳索,将车上的瓮全推到山崖下。车子轻了,一下就能前进了,后面的车也都走开了。可是,我们要这些绢有啥用?”
阮小白听了,笑道:“那倒是个爽利人!了不起,了不起!这样吧,你拿了这匹绢,不拘多少钱,卖给绒线铺的掌柜。我再另添些银子,你雇几个人,把老瓮口那段窄路夯实拓宽了,大家进出都方便。”
2020年4月30日于奇子轩
本篇主体情节取自洪迈《夷坚三志》己卷第四:邹氏,世为兖人。至于师孟,徙居徐州萧县之北白土镇,为白器窑户总首。凡三十馀窑,陶匠数百。一匠曰阮十六,禀性灵巧,每制作规范,过绝于人。来买其器者价值加倍。又祗事廉且谨,师孟益爱之,遂妻以幼女。历数岁,生男女三人。既皆长大,而阮之年貌俨不少衰,众颇疑其异,谓非人类,虽师孟亦惑焉。唯妻溺于爱,无所觉。阮或出外,不持寸铁,登山陟巘,渡水穿林,未尝恐怖蛇虎。萧沛土俗,多以上巳节群集郊野,倾油于溪水不流之处,用占一岁休咎,目曰油花卜。阮尝同家人此日出游,抵张不来山,见鹿鸣呦呦,意气踊跃。及暮还舍,语妻曰:“我欲归乡省父母,暂与汝别。如要见我时,只来州城下宝宁寺罗汉洞伏虎禅师旁求我。”妻固留之,翩然而去。后二年,师孟携家诣宝宁,设水陆斋。幼女忆阮,同母入洞,瞻伏虎像旁一土偶,以手加虎额,容色体态,悉阮生也。始知其前时幻变云。
其他撷入素材还有:
五代张泌《妆楼记·油花卜》:池阳上巳日,妇女以齐花点油,祝而洒之水中,若成龙凤花卉之状,则吉,谓之油花卜。
《佛说九色鹿经》:是时国中众鹿皆来依附……共饮食水草……佛告诸弟子……时鹿者我身是也……
孔子遗瓮藏书悬示后贤事出《搜神记》卷三《钟离意》(李剑国新辑本未收)。
《世说新语·黜免》“有愧于叔达,不能不恨于破甑”刘孝标注引《郭林宗别传》曰:钜鹿孟敏,字叔达……尝至市买甑,荷儋堕地坏之,径去不顾。适遇林宗,见而异之,因问曰:“坏甑可惜,何以不顾?”客曰:“甑既已破,视之何益?”林宗赏其介决,因以知其德性,谓必为美士,劝令读书。(事又见《后汉书》卷六十八《郭泰传》)
《殷芸小说》卷五:俗说有贫人止能办只瓮之资,夜宿瓮中,心计曰:“此翁卖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贩二瓮,自二瓮而为四,所得倍息,其利无穷。”遂喜而舞,不觉瓮破。
元韦居安《梅磵诗话》卷中:东坡诗注云,有一贫士家惟一瓮,夜则守之以寝。一夕,心自惟念,苟得富贵当以钱若干营田宅,蓄声妓,而高车大盖无不备置。往来于怀,不觉欢适起舞,遂踏破瓮。故今俗间指妄想者为瓮算。
李肇《唐国史补》:刘颇偿瓮直。渑池道中,有车载瓦瓮塞于隘路,属天寒,冰雪峻滑,进退不得。日向暮,官私客旅群队,铃铎数千,罗拥在后,无可奈何。有客刘颇者,扬鞭而至,问曰:“车中瓮直,几钱?”答曰:“七八千。”颇遂开囊取缣,立偿之,命僮仆登车,断其结络,悉推瓮于崖下。须臾,车轻得进,群噪而前。
另外,篇中词语,也多有袭自前人成句者,如“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堕了家传行业”云云,袭自《拍案惊奇》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入话;“唤钟作瓮”为禅家常用话头,如《古尊宿语录·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有“岂可唤钟作瓮,终不指鹿为马”句;“譬如运瓮,须在瓮外方能运”云云,袭自王安石《熙宁日录》(此喻又见于张伯端《悟真直指详说三乘秘要论》);“天下瓮中”句见任渊《山谷内集诗注》卷十五《谢答闻善二兄九绝句》“瓮中有地可藏眞”引《高僧传·醋头和尚颂》“揭起醋瓮见天下,天下元来在瓮中,瓮中元来有天下”,等等。
上述素材中,孟敏故事曾亲聆恩师吴组缃先生讲解,大受启发,实为本篇写作初衷,特恭记于此,以志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