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琢 | 纳兰性德的真与假(明清文人的虚与实之一)

提起纳兰性德,人们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温柔多情的翩翩公子形象。然而他生于豪门却词音哀苦,多伤感、朦胧之作,故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历来关于纳兰性德(下文简称纳兰)的纷争焦点主要集中在他的爱情史和仕途经历上,故本文分为以下三部分展开:“寂寂锁朱门”即他和表妹的爱情、“零落鸳鸯处”即他和沈宛的爱情,以及“心事几曾知”即关于他的仕途争议探索。

寂寂锁朱门

相传纳兰本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后入宫成为了康熙的妃子。

此非空口无凭,有诗文和前人笔记《赁庑笔记》为证:“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故事中的纳兰真情难抑,不由让人潸然泪下。

由此解读他的词《如梦令》:“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一见钟情却不能长相厮守,与表妹真乃情深缘浅。

再如《昭君怨》,“寂寂锁朱门,梦承恩”。一入宫门深似海,表妹入宫一事可谓证据确凿。再如写二人宫中相见,“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简直就是笔记的翻版!将二人相逢的悸动与恐被发现的担心刻画得淋漓尽致。但是,这些实为无稽之谈,且待溯源正听。

表妹入宫之说,最早便是见于《赁庑笔记》,但作者不详,且已失传。今人多引《海讴闲话》中的记载。

后写下《官场现形记》的著名小说家李伯元(即李宝嘉)在《南亭笔记》中做了补充。李伯元拥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使很多人相信了此条记载。

此后,广搜博采的清代八卦名著《清稗类钞》将这一条编入书中,由此更多人相信了这个故事。但无论从故事流传还是内容来讲,此故事的真实性都值得质疑。

刚刚扮喇嘛入宫只是笔记的前半段,后半段所论是为证实红学索隐派的猜测,即《红楼梦》所记是纳兰家事:

故书中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乃系事实。否则黛玉未嫁,而诗社遽以妃子题名,以作者心思之周密,不应疏忽乃尔。其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幻境,即指披袈裟冒充喇嘛事。

又容若《侧帽词》减兰六阕,与此一一吻合,第三阕即指入宫事。词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环心双翠翘。待将低唤,直为痴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以此为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此说得之袁爽秋太常,太常则得之钟子勤者也。

——《海讴闲话》引《赁庑笔记》

因为黛玉又被称为潇湘妃子,且纳兰的性情和宝玉有几分相像。故索隐派猜测《红楼梦》就是写纳兰的家事。但随着曹家史料被大量挖掘,近代红学家已经推翻这种说法。

然而,这个八卦不久就脱离了红学本体,变成纳兰自己的故事。比如李伯元考虑到制度等细节,加上了入宫女眷为纳兰表亲,喇嘛入宫是某后崩。还信誓旦旦地说此说法源于钟子勤,必能保证真实。

可这钟子勤是何人?

据查,钟子勤不为《清史稿》载,然可见于张裕钊所写的《与钟子勤书》中,故是一个生活年代略早于张裕钊的经学名士。

张裕钊是曾门四弟子之一,主要生活在咸丰、同治年间,所以钟子勤最早也是生活在道光年间人,晚于纳兰性德生活年代至少150年。只因为像个经学家老顽固,所以没人相信他会说谎。

但他是如何得知此条秘闻?150年后凭空出现一人言之凿凿地清楚一位先人的初恋,如何能保证真实?

其次,从传说的内容讲,喇嘛需要剃净须发,而纳兰性德尊崇儒家学说,决不会剃掉须发,如何才能做到混入宫中而不被发现?

再次,在《减字木兰花》中,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判断,这更像是一对早已互相爱慕却没能明说的恋人蓦然相见。女子心情激动,反映娇羞可爱,一如李清照的“袜刬金钗溜”,而男子的情感也是乐而不淫。

这是暧昧期的图景,不像深情爱恋后的重逢。而这一首有明显指向宫闱意象的《昭君怨》,可理解为容若借昭君的宫怨抒发自己郁郁不得志之情。

综上所述,我认为这只是一条八卦之王,不可信以为真。当然,学界坚持认为有表妹入宫为妃的还有很多。

因为纳兰写了太多爱情词,且无明确对象,均表达一种相爱不相守的痛苦。由此也可见,八卦能成真,还是因为有丰厚的土壤可供人们猜测。

零落鸳鸯处

纳兰性德除了对他的亡妻卢氏与身份模糊的恋人感情深厚外,还曾倾心一女子,是为清初女词人沈宛。相传是由纳兰的友人顾贞观牵线搭桥,才让两位久闻对方才名的人相见。他们不久便坠入爱河。

此处的争议主要集中在沈宛的身份及他们相恋的细节,即沈宛究竟有没有被纳为妾室、有没有被带回北京。

因为沈宛是汉人,而清朝有“旗民不通婚”说法。虽然这个规定在清朝的执行程度时宽时严,但基本可以确定在康熙年间是严厉推行的。

据成书于乾隆十七年的《永宪录》载:“按国制,皇后诸妃及凡满洲之正室皆不与汉人联姻。”

纳兰性德作为正黄旗,是决不能娶沈宛为妻的,就算为妾也要承担巨大压力。所以就有了将沈宛置在北京别院和留江南的两种说法。

但他们的爱情应是毋庸置疑的,不仅有友人笔记为证,在诗词中也常常唱和。试观这两首词《忆江南》与《菩萨蛮》,即是回忆了二人相恋相依的美好。

心事几曾知

纳兰性德的悲剧不仅在于不能与爱人长相厮守,他在官场上也倍感压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这是他的挚友也是同榜举人,曹寅留下的诗句。

可见当时的人们也对纳兰词深厚的底蕴有难解之慨。曾有人认为若他不早逝,必定会被康熙委以重用。那么事实究竟为何?纳兰究竟因何事始终闷闷不乐?

手绘叶赫部与建州部之族谱

纳兰的哀苦一部分源于他的身世之感。他是叶赫部的后代,先祖在和建州部斗争时惨遭屠戮。后德尔格勒率部众归降,这才有了统领正黄旗的叶赫纳兰家族的荣耀。

但由此也让爱新觉罗家族忌惮非常。在《满庭芳》中,一句“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清晰地表达了他对盛衰成败转头空的感叹。胜者为王,这份苦痛永远不能明言显现。

其次,他是世家子,虽身份显贵,但也限制了他的发展空间。父亲明珠虽为当朝首辅,却亦是康熙扶植用以抵抗另一权臣索额图的棋子。在这些原因下,纳兰的才学再盛,也无法尽得彰显。

纵览他的生平,十八岁中举人,十九岁为贡士,二十二岁赐进士出身,这样的天才少年被任职为三等侍卫,阶品虽高,荣誉虽显,却非纳兰所求。

亲历此事的人都说是因皇上器重,想留在身边栽培。如《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表》中言:“而今上重器君,不欲出之外廷”。

恩师徐乾学在他的墓志铭与神道碑文中也突出了康熙对他的赞赏与培养,但我们也可以看到侍卫之职实不符性德所想,故“从无所展效”。

的确,如此天才文臣武用,不得不说大材小用又限制自由。故他只能在词中纾解一二:“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被世家子身份所累的苦恼无奈和厌倦之情;“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有自比囚在笼中的莺而渴望自由之情;“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亦有一事无成的痛苦叹息。

试想如果康熙置他为侍卫是为锻炼,将来委以重用,他岂能有如此感慨?所以墓志铭所言,多是限于对皇上的维护和对明珠的讨好而写。

当然,也许在他临去世前,康熙曾真想过予他其他官职,但可以肯定在此之前的十年,他并没有如此想法。

故纳兰自感愁苦,无法施展抱负。在230年后的《清史稿》中,便可为这一切做出直言不讳的解释,“以世家子而入侍卫”。这是恩宠,也是忌惮。

真真假假难辨,是非恩怨难清。千百年已过,纳兰的心中苦也只有自己最能明白。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性德《浣溪沙》

报告人:王文琢

小组成员:白雪坤,杨雪梅,郭惟楚,杨自娟

编者按

这是我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明清部分的第二次课程作业,题目是:明清文人的虚与实。

说到明清文人,人们脑海里首先浮现的相信会是那些熟悉而有带有传奇色彩的名字:刘伯温、李卓吾、唐伯虎、徐文长、纪晓岚……围绕着这些名字的,是一批鲜活生动的民间传说。不过深入了解就会发现,这些人留给后世的印象与他们自身的真实形象之间存在着非常大的反差,甚至有判若两人的感觉。

何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无疑是一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这既是一个学术问题,其实也是一个现实问题。一个人想呈现在世间的形象与他留在世间的真实形象往往是不同的,而且这也不是个人所能决定的,刘伯温不等于刘基,李卓吾不等于李贽,同样唐伯虎也不等于唐寅、徐文长不等于徐渭,纪晓岚不等于纪昀。

八组同学选取了八位具有代表性、影响较大的明清文人,将相关民间传说与历史事实进行对照,不仅比较、辨析两者的差异,而且深入思考了其背后的成因。通过这种考察,大家对明清时期的文人有了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

总体而言,他们完成得还算不错。如果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化,去写学年论文、毕业论文,相信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八个小组的同学分别将其课程报告做成推文,集中刊发,这既是他们课程学习情况的汇报,也是向读者诸君请教的机会。最后要说明的是,八篇文章还都不同程度的存在不少问题,有的并不让人满意,还请各位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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