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沈志荣: 荣誉狂(中篇小说)
荣 誉 狂
文/沈志荣
一个人对于一样事物的追求到了发狂的境地,终归不是一件好事。荣誉也是如此。她,芳名火春草,仿佛就是为荣誉而生,为荣誉而活,却又因荣誉而毁。过早地结束了崇高荣誉殿堂里飘飘然享受美好时光的奇妙幻想,过上了连普通人都不如的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难怪熟知她的人大声惊呼:啊,从天上掉到地上了,神圣变成凡人了。有的人还文绉绉地讥讽:“五柳先生”归隐了,返璞归真了。
好在一次牢狱之灾使她获得了重生。从此,她反倒渐渐振作了起来,逐步恢复了人的正常心态。可以这样说,是她在牢狱里逐渐完成了蜕变。所以,晚年也算在纯真中过得有滋有味。
火春草出身寒微,家境困顿。父母都是一门小手艺都不会的老实巴交的大山深处的种地农民。一辈子四门不出五门不迈,就像钉子钉在了那个亘古不变的弹丸之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便是其终生真实的生活写照。
火春草的家被群山环抱着,处处沟壑纵横,进出村庄的路全是羊肠小道,且蜿蜒曲折,忽高忽低。有的像蛇一样紧贴在悬崖峭壁上,有的像蛇一样缠绕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若遇雨雪,走路如滑轮滑,如踩高跷,如独木桥上骑马。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洋相尽出。
或许,恶劣的自然环境就是造就她从小顽强拼搏的初始原因。
孩提时代,和玩伴们一起耍玩,她个头小,志气可不小。争着抢着要当个领头羊,争着抢着要独占鳌头。小小年纪,心知肚明,父母和家庭带给自己的只是寒碜和困苦;一丝一毫荣誉的光环都是不会耀眼登场的。所以,奋斗是自己一辈子的主基调,而且得从小开始。
因此,自小,乡亲们就夸她心气儿高,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
入学之后,小学初中到高中,火春草是一路的学习标兵和班干部。初中时,一次,班上评选校级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作为班长的她,挑明地既要当三好学生,又要当优秀班干部。班主任大为惊讶,只有一个优秀班干部名额和两个三好学生名额,你占俩说得过去吗?作为班干部,咋服众呀?
然而,命运往往专门捉弄那些工于心计的人似的。高考临考前两天的那个傍晚,县城的街道上已经闪烁着零零星星的灯火,上班的人们都已经陆续吃完晚饭了。嫌县政府招待所每晚八角钱的通铺住宿费太高,火春草果断离开班级,一个人住进了芝麻巷一家姓马回民的私人旅馆。看到不少考生胡吃海喝,平时没怎么花过钱的火春草想,住宿完全可以凑和,吃喝还是吃一点的好。毕竟是考大学了,人生能有几回?挥霍也就挥霍一次吧,为人不亏自己。再说,身体这革命的本钱平时欠账不少,也需要补补油水。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干粮和炒面,走进了牛肉面馆。一碗牛肉面上来,放了一大勺子油泼辣子,倒了一股子山西老陈醋。啊呀,那个色香味俱佳,这可是女孩子第一次这么享受。
走出牛肉面馆,看到路边的西瓜,经不住到处漂浮的瓜香的诱惑,又买了大半个西瓜。抱到了旅馆里,急忙敲开东家的厨房门,要了把切菜刀和大勺子。一刀下去,啊呀,好口福,红囔囔的蜜砂瓤。不一会,大半个西瓜剜了个底朝天。个头矮小的火春草,挺着个圆鼓鼓的肚子。到了晚睡时间,起初,只能站着睡,不能卧倒睡。一个时辰后,慢慢可以倒头睡下了。只是睡到子夜时分,“咕嘟嘟”,“咕嘟嘟”,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闹腾了起来。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已经拉稀拉到第五遍了。
看官你说,人家硬朗朗的身子上考场,考上三天,都叫唤头昏脑胀。她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上考场,虽然止泻了,肠胃里缺少食物不说,还烧灼似的难受,能考出理想的成绩吗?原本一所重点大学没麻达的火春草就这样只考了个清远师范(注,当时的高考考生也可以报考中师中专。)
那个年代的中师毕业生也是天之骄子,时代宠儿。拿工资,吃皇粮,工作由国家统分。一年后转正定级,即为国家行政二十四级干部。从城市到乡村,无不令人羡慕。
走上工作岗位后的火春草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现状的人。她冷静思考,扪心自问,难道我一辈子就在这山沟沟里当个小学教员吗?不,不,绝对不。我的命运不应当是这样的。我要奋斗!我要全力奋斗!她握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成就和地位是奋斗出来的。要想得到广为流传的名誉和尊荣,就得不断提升自己的身价和地位,就得奋斗!奋斗!不懈奋斗!
那时候,国家开始重视文凭了,文凭在普通人生活中蹭蹭蹭开始升温了。好像开办小卖部必须首先得办工商营业执照,办企业首先得过环评关一样,无论是提拔干部还是晋升职称,一律先看文凭。文凭高,便可以堂而皇之进入好单位,便可以得到职务提升。否则,能力再强,职称上不去,提拔根本就没份儿。老百姓嘛,一般都是从众心理,你千方百计搞文凭,他千方百计搞文凭,我也千方百计搞文凭。由此,很快形成了全民抓文凭的局面。
当然,火春草也毫不示弱。在她给自己精心设定的文凭接力赛中,第一棒是自考大专,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她非常轻松地边工作边拿下了它。
有了大专文凭,她迅速由大山深处的村小调入乡办初中任教。身份由小教一家伙升格为中教。尽管只能在初中任教,然而,较之前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第二棒是专升本。这时,她想到了离职进修。但是,这个思路很快被她否定了。她想,离职进修,好是好,可是离开了一线岗位,就等于几年里放弃了争取荣誉的机会。返校后,再重打基子重盘炕。这么多的职工,就更加难上加难了。所以,做到两不误最好。那么,要做到两不误,就得自己辛苦点,一面工作一面攻取文凭。或者叫一面工作一面获取荣誉。
可是,这样的好事儿到哪里去找?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省级党校可以在各县党校开办党政专业本科班了。省党校负责招生,负责文凭发放;县党校负责教学,负责日常管理。上下联动,收入按比例分成。
听到这个消息,火春草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她静静地望着办公室兼卧室的简易平房的顶棚,听着微风吹来,顶棚哗啦哗啦的声响感叹,真是天赐良机啊!
这样,只是熬了个时间,等了个过程,本科文凭便信手拈来。不管它有没有含金量,但客观上等于火春草捡到了一块大大的敲门砖,再加上已经有的荣誉等身,她竟然一家伙调到了堂堂县一中。
她第一次登门拜访县一中校长时,校长亲口对她说:“虽然没有这个本科文凭你就没资格进一中,但是选调你,我看重的却是你的荣誉。因为我相信,众多的荣誉后面必定是你兢兢业业的敬业精神和大家公认的工作业绩。”
不管怎么说,这一巨大的成功令她陶醉,令她亢奋。毫不夸张地评价,接下来在一中的日子里,她一面拼命工作,一面像瘾君子一样,死盯着各种荣誉。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县级的,校级的;教学的,管理的;德育的,智育的,体育的,美育的;党务的,科技发明的,爱国卫生的,植树造林的,拥军优属的……总之,只要是荣誉,她都喜欢,她都想收入囊中。有的老师戏谑说,我们一中的荣誉室从火春草进校就搬到她家了,别的老师都躺在前辈们的功劳簿上睡大觉,都再没创造校史。
仅仅两年的时间,火春草被提拔为学校教导处副主任。紧接着,破格晋升为中学高级教师,工资涨了一大截不说,权力带来的利益也与日俱增。
尝到了荣誉和权力溢出的甜头,火春草对荣誉的认知猛然间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她认识到,原来荣誉不是孤立的。它与权力和利益或许是孪生兄妹。由此,她开始了对荣誉权力和利益共生效应最大化的刻意追求。
毋容置疑,又不到三年的时间,火春草提升为学校副校长。又三年,提升为学校党总支书记。
此时,一个全国教育系统“三八红旗手”的名额由省政府分到了省教育厅,再由省教育厅分配给了宁州县。这一消息,给火春草又带来了一个彻夜难眠。
第二天刚上班,太阳普照大地的时刻,她骑了学校配发的飞鸽牌自行车,哼着小曲,直接来到县委县政府综合办公楼,踏进了三楼郭书记的门槛。
郭书记一看火春草兴冲冲走进门来,瞬间便猜到了她的来意。郭书记笑呵呵直奔主题:“小火啊,县委县政府这边没问题,我们商量过了,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名额还是非你莫属!”
“谢谢郭书记。”火春草满面笑容,身子微微前倾,颔首低眉,面达谢忱。
郭书记一面指着旁边的沙发示意火春草坐下,一面说:“上级指示我们,这个名额必须分给有省级奖励且工作真正突出的同志。我们考虑来考虑去,比较来比较去,还是给你最合适啊。”
“郭书记的抬爱,我终生难忘。”火春草屁股搁在沙发边沿上,又一次表达谢意。
“不过,省教育厅一关能不能过去,我就不知道了。向你透露一点信息,你们的老师给你起了个绰号,叫荣誉狂。有人给我都递状子啦!以后得注意啦!厅长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状子,真是个谜。”郭书记眉毛向上一提,眼睛成了月牙状。
“噢,谢谢郭书记提醒。”火春草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尴尬的表情一丝丝掠过,用了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辞别了郭书记,走下楼,火春草长长嘘了一口气。骑上自行车,如同骑上了风火轮,目不斜视,大脑空空,一溜烟,回到了学校。无意识中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跌坐在了布艺沙发里,仰面朝天,凝神细想。怎么办?听天由命?哼,这不符合本人性格。那么,想顺利通过,看来必须得找白厅长了。白厅长和我一样,也是省人大代表。省人代会教育口讨论时,见过几面,客套过几句,可是不熟啊!
第二天下午四时许,太阳火辣辣的。火春草乘校车来到省教育厅。厅办公室干事陈有志,是位小老乡。火春草通过他打听到了白厅长的家庭住址。紧接着,冒了酷暑,汗流浃背,提着两个小布袋,来到厅机关家属院,很快找到了白厅长的家。
开门的是一位阿姨,年纪五十上下,圆脸盘,剪发头,干净利落。她主动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找谁?”
火春草没有直接回答阿姨问话,热情地说: “大姐,我是从县里跑到省城办事来的。我知道白厅长血糖有点高,顺便带了点苦荞面。苦荞面是我们家乡的土特产嘛,多的是。请别嫌弃,一点小心意。麻烦您转告厅长一声。”
“看来你是当老师的,我就叫你老师。老师,我是白厅长家的保姆。白厅长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收礼的。别难为我下苦人了。”保姆面色严肃,坚辞拒绝道。
趁阿姨不备,火春草急忙把小布袋放到了进户门里面。接着,一个急转身,一边背着身子给阿姨挥手告别,一边小心翼翼地下台阶,且边走边说:“我走了。大姐,再见!”
“哎,你是哪个县的?把你的东西带走!你怎么这样子呢?”保姆提着火春草放下的小布袋,感觉提着两束手榴弹,站在楼道里高声嚷嚷。
“盒子里有我写的纸条,写清楚着呢。大姐,请回吧,谢谢您。”火春草继续下楼梯,继续大声喊着,不再回头。
下班后,白厅长按时回到了家中。
他一脚刚踏进门槛,保姆即解下围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赶紧把下午有人送礼的事情做了汇报。
白厅长笑盈盈的脸庞立时收紧了许多,问:“什么礼物?”
“礼物很简单。两小布袋苦荞面,一张……”
“谁送的?”
“小布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叫火春草,省人大代表。说是您认识她。”
白厅长略一思索:“噢,认识。她为什么送礼,没说吗?”
“她说,明天上午她会到厅里当面给您说的。”
白厅长坐在了沙发上,定睛思考了一下,又说:“噢,我明白了。”接着,又问,“你刚才说,还有一张……一张什么?”
“房……房卡。”保姆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了难为的表情。
“嘿,没想到这女人还会搞这一套。”白厅长一巴掌拍到了茶几上,马上安排道,“顾嫂,打电话把老噱头叫来,让他跑一趟。我刚出大门时,看到他正在吃饭,这会儿估计吃完了。现在正是饭点,其他人正吃饭呢。”
老噱头年过半百了,是厅里的园林工。五年前老伴儿病世,生怕俩儿子受苦受气,一直没有续娶。现在,俩儿子金榜题名了,他自由闲适了。鉴于他工作和个人情况的特殊性,后勤处长对他在工作时间上,一直没有明确要求。只要求他把工作做到位便万事大吉。所以,拉扯孩子时生活不节奏的老噱头,现在,倒是很有节奏。他正常比别人早一个小时浇水,剪枝,培土,施肥。当然也就早一个小时下班,买菜,点火,做饭。这样,别人下班时他往往已经开吃了。他的家就在大门旁边的两间简易平房里。因此,教育厅的职工出出进进,谁都把老噱头的情况了如指掌。
老噱头生性幽默,喜欢说一些笑话,做一些滑稽动作,每年厅机关新年联欢晚会上他都是主角之一。这会,他一听厅长叫,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一边低声哼唱着秦腔《花亭相会》里高文举的唱段,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厅长家。“咚咚咚”,连敲了三下。
保姆迅速打开门,把两个小布袋和一张房卡交给了老噱头,并叮咛道:“这是两小袋子面粉和一张房卡,厅长让你把这些东西送给这间房子里今晚住的客人。”
“噢……”一路上,老噱头一只手提着两小布袋苦荞面粉,一只手拿着房卡翻里翻面看,“皇冠大酒店a区520房间”,这……这什么人,给厅长送苦荞面粉,是厅长血糖有点高。为什么要给厅长送房卡?厅长的家和皇冠大酒店只隔着母亲河,有什么事儿需要厅长住酒店?没必要吧?卖淫的?不不不,卖淫的又怎么会送面粉呢?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自己否定着自己。忽然,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右手食指在右耳前一晃一晃的,自言自语道,性贿赂,求厅长办事的女下属搞的性贿赂。厅长叫把房卡送回去,说明厅长拒绝了。
不经意之间,老噱头站在了520房间门口。也轻轻敲了三下。
正在看电视的火春草听到敲门声,立即关掉电视机,走向门口:“谁啊?”
“我……”
“你是谁?”听到了陌生男子的声音,火春草猛然警觉了起来。
“我是教育厅的老噱头。”一听是位年轻女人的声音,老噱头立即肯定了自己判断的正确性,不免增添了几分兴奋。随即浑身上下好像有了火在燃烧,燥热难耐的感觉一阵胜过一阵,胸腔里更是有火苗在窜动,喘气都有些紧张。
“你有事儿吗?”火春草故作镇静。
“白厅长让我还房卡。”老噱头一字一顿,响亮地回答。
“啊……”火春草差点从地毯上跳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惊叫。她慌忙向后转,几步跑过去,拿起茶几上的小手包,拉开拉链。啊,银行卡还在,房卡……房卡不在。哎,显然是放错了。她抡起拳头朝自己的脑袋狠狠砸了一拳头。哎呀,我的妈呀!我还以为房卡落手包里了。刚才进门时,是找的服务员开的门。转眼,她说:“你回吧!老噱头,房卡放门上。”
“不行,厅长让老噱头亲自交给你。”老噱头添油加醋道。
火春草一愣,没好气地说:“放门上吧,没事儿的。”
“不行,厅长的话不能不听,帮忙帮到底,这是我老噱头的习惯。”
火春草很不情愿地拧开了门锁。
老噱头屁股一拧,猛地蹩进门去,胖乎乎的身子差点塞到了火春草怀里。
火春草向旁边一闪,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这时,老噱头近距离闻到了久违的女人味,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盯着火春草,两眼圆睁,射出了燃烧火球一般的光。
火春草瞅着这位长满钢针般胡茬子的大叔,怯怯地连连后退,快退到大床边沿了。
老噱头扑向火春草……
火春草向旁边一闪,大声嚷嚷:“你……你要干什么?”
“我说了,给厅长帮忙。”这时,老噱头的情绪稍稍做了一下调整。他做了一个甜蜜的鬼脸,滑稽的个性又一次展现。
“胡说!滚出去!”火春草毕竟是当领导的人,迅速拿出了领导架势,右手一挥,厉声呵斥。
“没帮忙,滚不出去的。”老噱头根本不理她那一套,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笑盈盈道。
“那我喊人了。”火春草又换了招式。
“喊啊!你就喊你想性贿赂白厅长。喊啊!”
火春草触了电似的,一屁股瘫在了床沿上。
不由分说,老噱头饿狼扑食般又一次扑了上去……
不几天,火春草就确认了失去全国教育系统三八红旗手评选资格的事。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半月后,火春草性贿赂的事儿不胫而走,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又过了一个月,市委组织部文件通知,免去火春草宁州一中党总支书记职务。
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火春草仿佛一下子被击垮了。她整日整夜地滴水不沾,油盐不进,茶饮不思,饭食不问,头脑昏昏,精神萎靡,有气无力,一蹶不振。邵校长多次打电话,她电话不接,假也不请,班也不上。一股脑儿窝在家里,不是睡大觉,就是呆坐着,甚或生闷气。少不了的是胡思乱想,少不了的是心结难解。眼睛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面容失去了昔日的润泽。穿着件宽松的丝绸白底牡丹红的印花睡衣,趿拉着拖鞋,头发凌乱,脸也不洗。
才三天,人瘦了一大圈。丈夫张明理不明就里,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担心她虚脱。怯怯问:“到底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儿了?问你你不说,劝你你不听。我再窝囊,也是你的丈夫啊。古人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跑跑腿脚。夫妻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火春草有些呆滞的目光渐渐盯上了丈夫。她上下打量了半晌,摇了摇蓬蒿般纷乱的脑袋,对着他的脸,一字一顿,低声说:“这是公事,你别问。对于政治,你太木,帮不了我的。”
丈夫是芝麻巷高级中学的化学实验员。高高的个子,笔直的身材,棱角分明,很有骨感那种。这时,他端坐在妻子对面的凳子上,不断摇晃着脑袋,一脸的无奈。他试探性地端起茶几上盛满白开水的玻璃杯,祈求似地说:“喝口水吧!再不喝,人会虚脱的。”
火春草眯瞪着眼睛,忽然,她站了起来,满脸涨得通红,气哄哄回答:“喝,喝,你就知道喝,喝。”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水杯,扬起脖子,“咕噜噜”“咕噜噜”,蹩足了劲儿,只喝了两气,水杯便底儿朝天了。喝完,伸了伸脖子,扭了扭肩膀,提起凉开水壶,张开嘴巴,噙住壶嘴,“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又喝了三气。喝罢,“咣当”,水壶蹲在茶几上,人朝后猛然仰去,靠在了沙发靠背上。
丈夫爱怜地说:“这就对了嘛。今早起来,我还思想着,中午还不喝不吃,我就得强制执行,请人打吊针了。”
“哎,死不了,你发哪门子神经?”火春草右手一挥,嗔怪道。
喝水之后,火春草很快便有食欲了。丈夫从妻子眼睛不断向厨房里瞟来瞟去的神色体察到了这一点,急转身去,把熬了两天的炖乌鸡赶快直接用炖锅端上来,放在了妻子面前的茶几上,揭开锅盖,故意馋她,吊她胃口。
火春草鼻子两擤,把头埋在了胸前,佯装不被美食所动。实际上,扑鼻的香味已经沁入五脏六腑。她喉结一滑,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丈夫又端来两个白饼,放在了炖锅旁边。说:“白饼乌鸡肉,先垫点底吧!午饭我们去凤仙大酒楼撮一顿?那里刚开业,听说滋补类菜品尤其是野味特别多,味道很不错。”
火春草拿起一个白饼,咬了一小口。
张明理连忙拿起勺子,顺手取来一只碎花瓷碗,舀了乌鸡肉,加了汤,双手递给妻子。
火春草向窗外瞥了一眼,嘴角不免向上一翘,苦笑了一下,竹筒倒豆子,戏谑了一长串:“这都快中午了,外面太阳像火盆一样,待在家里不舒服?跑到外面晒太阳去?咱俩头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告诉你,乌鸡肉白饼就很好了,就是共产主义了。今后,天天有这样的中午饭真的就烧高香了。工薪阶层的人还想得美得很,高档大酒楼就是工薪阶层经常出入的吗?”
“嗯嗯。那行,饿了快三天了。大鱼大肉的,一下子吃得太多,肠胃受不了。慢慢来,好日子都在后头呢!相信工薪阶层的日子也会芝麻开花节节高。奔小康,民族复兴,这是大趋势。”张明理不瘟不火,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说。
人是铁,饭是钢。吃罢饭,火春草的精气神立马来了。她缓慢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向书房窗户缓缓走去。站在窗口,抬头眺望,蔚蓝的天空,一轮红日高挂中天,火辣辣刺眼。低头看去,院子里,居民们出出进进,有说有笑,一派祥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中,不乏一中的老师们。“噢……放学了。”火春草情不自禁,自言自语。稍停,反转身来,犹豫了片刻,躺在了书房的转椅里。
火春草的书房除了储藏书籍外,大量储藏了她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荣誉奖杯、荣誉奖状、荣誉奖旗和耐久性的实物荣誉奖品。还有每年元旦春节和教师节,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学生们寄给她的贺卡以及慰问品。
所以,这里既是书房又是她的荣誉室。平日里,每当她身心疲惫或心神愉悦时,遇到困难挫折或喜逢晋升提级时,她都会走进这里,汲取精神养料,添加生命动能。她会安静地坐在转椅里,眼睛痴呆呆欣赏与品味着这些荣誉,陶醉在所荣誉带来的莫大欣慰中。只要时间允许,一坐便是一个或两个小时,甚至更长。
今天,坐在这里,她的感觉变了,大大变了。酸甜苦辣咸的生活“五味子”,一齐涌上心头。入职以来,十几年了,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学老师,成长为县一中党总支书记,真是泥里来水里去,摸爬滚打,不易呀,实在不易!
如今,一下子又从宝塔上坠落下来,不是能力出了问题,也不是功苦不到家,完全是刘备大意失荆州。不应该啊,事儿没办成,反遭恶人百般凌辱,此仇不报非人也。我一个同龄人中凤毛麟角的女副县级领导干部,竟然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叔级蛮横野汉胁迫……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居然发生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得那么突然,发生得那么迫不得已……在那时,名誉与身体只能保全其一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保全名誉。因为人的名誉太重要了。没有了名誉,就没有了颜面,就没有了人格,进而会丧失一切的。然而,一旦选择,自己就变成了一只任人蹂躏任人宰割的羔羊,不服帖也无力反抗啊!
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长期消极怠工吧?这可是哪个领导都不能容忍的工作态度。暂时,邵校长碍于情面,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一架马车里并驾齐驱了这么多年。可是,时间长了不行啊!他放任自流了我,无法要求别人呀!这点道理咱懂。
无意间,火春草双手上举,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慢慢站了起来。她漫不经心打开橱柜门子,望着满架的藏书痴痴发呆。忽然,眼前豁然一亮。这是什么?这不是去年暑假时省上发来的省人大代表北戴河疗养的邀请函吗?
当时,省级示范化高中验收准备工作如火如荼,如此美好的疗养计划逼迫搁浅。一来是本人自愿放弃,二来是县委县政府及其邵校长极力恳请。要是放到现在,岂不是瞌睡遇上了枕头,想娘家人他舅舅便来了?哎,她拿起那只牛皮纸大信封轻轻抚摸着,思忖着。哎,一个好端端的疗养名额就这么作废了。作废了可以补啊!猛然间她想到。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比登天还难的事,放在当权者的手里,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想到这里,火春草双手一拍,又是眉开眼笑。对了,现在,我就正式提出申请,让他们补我这次待遇。稍停,火春草肩膀向上耸了耸,抖擞抖擞精神,瞥了眼窗外的太阳,阳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而明媚了好多。
嗯,疗养一般都是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届时,一切再从长计议。眼下得抓紧协商疗养的事儿了,火春草雷厉风行的风格又来了,她忽地站直了身子,迅速走出书房,跨进洗漱间。
洗漱打扮之后,她从电视柜旁的壁橱里取出小手包,提了,一转身,走向进户门。
正在厨房忙碌的丈夫留意着她的一言一行。这时,急忙问:“干什么去?”
“出去一趟。”
“身体吃得消吗?要不,我陪你去吧?”
“看你说的,我又不是泥捏的,三下两下能击垮吗?我一个女人家的,一出门就带着个大男人,保镖不像保镖,算什么?骚眼死了。”略停,她又说,“放心吧!我去去就回。”说着,她拧开门锁,迅速走了出去,咔嚓一声关了门,大步流星地走向电梯。
如果是往常,火春草在县城区域选择的出行工具不是自行车便是公交车。只要不是很急迫,她是绝对不会选择出租车的。这样的做法,主要不是考虑少花钱,而是考虑了自己密切接触广大人民群众的机会。因为她想借助所有机会听取广大人民群众对学校的意见,同时扩大自己在社会上的影响力,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坐出租车,一般只能接触到司机一个人,而坐公交与骑自行车接触的人就会扩大到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今天就不同了。她怕见人,特别怕见熟人。所以,出了小区大门后就招手。凑巧,一辆蓝色出租车从左边驶来。火春草一招手,立马停靠在了她身旁。她迅疾上车,去了教育局。从教育局出来,又风风火火去了县委县政府。
教育局牛局长根本不敢答应她的申请。他说,这件事当时是省里决策,县上掏钱的。当时你没去,现在提出补办,道理似乎是有的。但是,县上谁有胆量做这样的决策?反正我不敢。所以,他当着火春草的面把电话打给了分管教育的李副书记和王副县长,向两位分管领导汇报了火春草的要求。可是,从教育局出来的火春草直接找了县委县政府的两个一把手,没去找分管的李副书记和王副县长。因为她心里十分明白,眼下办事情,不论到哪里,找副手基本上等于消磨时间。一把手负责制实行以来,大点的事儿,哪个单位的副手敢做主?又做得了主?
郭书记首先让火春草正确对待免职问题,多多自我反省,多从自身查找原因,多做自我批评,切实改正错误。他说,这次免职,免了职务,保留了级别,说明组织还是没抱着一棒子把你打死的目的。如果你改正了,取得了领导和群众的谅解,或许组织上还会重用你的。
就补办去北戴河疗养的事,郭书记上下打量了一番火春草,未加可否,只是叮嘱让她回家等候消息。
赵县长的回答倒是干脆。他大手一挥,挪动了一下肥臀,笑眯眯地说,党管干部嘛,郭书记同意我就同意。言外之意,郭书记不同意呢,自然我就不同意。这一表态充分表现了他“骑墙县长”的处事特色。
果然不出所料,火春草申请补办去疗养的事,李副书记王副县长谁也做不了主。他俩相约前去请示郭书记。郭书记爽快地说道,去吧,不管怎么说,火春草还是有贡献的。她现在的身体,也不大乐观。建议县教育工会担大头,县总工会担小头,补办了她这一待遇吧!
火春草很快去了北戴河。一到这里,她猛然间精神焕发。往日的奋斗之火仿佛重新燃烧了起来。这里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学校的喧嚣,没有杂务的缠绕,没有职场上的明争暗斗。有的只是异常舒适的环境和良好的生活娱乐疗养条件。
根据疗养院工作人员建议,第二天,火春草不惧疲劳,起了个大早。披了霞光,头顶满天星斗,去海边看日出。作为西北边陲的青年女子第一次见到波涛汹涌的大海,内心着实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叹息,和自然力相比,人类尤其作为个体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了。
不多时,冉冉升起的太阳喷薄欲出,挽着裤管戏于水面的火春草立即尖叫起来。以致好几个游客错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奇观朝着她迅速围拢了过来,一起高呼,一起狂欢。善于见缝插针的火春草,连忙把自己的索尼牌照相机递给了一名乐呵呵的大婶。接着,自己站直身子,伸出大拇指,把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红日顶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请大婶摄下这珍贵的一幕。
那天,她玩得很开心。一直玩到正午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海边。
除了游玩愉悦修心养神之外,火春草挤时间阅读了一些最前沿的专业书籍,为自己的业务及时充电。
很快,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火春草换了个人似的,面庞细嫩光滑;白皙的肤色中投射出淡淡的红晕;昔日眼眶下围着的两圈紫晕一概褪了去,目光炯炯有神;直发梳的发型,飘飘洒洒,头发乌黑透亮;体重都增加了五六斤。走起路来,她昂首挺胸,雄赳赳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气质非同一般。
这天早晨,火春草徒步爬上了鸽子窝公园,绕过临海悬崖,走近鸳鸯湖畔。只见一位古稀老人头发灰白,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他身穿白色太极服,荷叶领,对襟盘扣,背上印制着漂亮的黑色太极图案。老人的太极拳,一招一式,专业极了。
这时,一个白面书生紧走几步,和老人耳语了几句,便迅速离开了。
火春草被老人的太极拳所吸引,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痴迷地看着。
突然,老人停止了打拳,一个转身:“火书记,你来了?”
火春草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目光呆滞,仔细审视着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
“不认识是吧?坐,坐下交流交流不就认识了嘛。”老人指着旁边的条凳,热情地说。
火春草尴尬地笑着,一边靠近,一边客气道:“您请坐。”
老人慢慢坐了下来,火春草小心翼翼坐在了旁边。
“你一进来我就注意上你了。”老人直截了当。
“啊……”火春草又是一次惊讶。
“这不奇怪。”老人笑嘻嘻地说。
“您是……”火春草反客为主,问道。
“我是地下组织部长,一号特工。”老人的话,云里雾里。
火春草根本弄不清真假,满脑子的疑惑,两眼冷峻尴尬地紧盯了对方。
“别怕,认识你只是一种好奇,并没有丝毫的恶意。”老人还是一脸笑浪。
火春草一言不发。
“你就住在我前面。那是二十天前的一个午后,我刚睡起。”老人回忆了起来。
“嗯嗯……”火春草随口应答。
“无意间,我向窗外一瞥,便看到了有些疲惫的你。”老人叙述的情节丝毫不差。
“嗯嗯。”火春草被动地应答着。
“你刚来,工作人员把你领进了302室,安顿你住下。”
火春草非常佩服老人的记忆,诚恳地点了点头。
老人放慢了语速,说: “当时我就想,看气质,此女子绝非土豪,也绝非老板,国家公职人员无疑。”
火春草很折服他的判断,像听神话般聆听着,内心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然而,时令已经临近中秋,无论是公务员还是人民教师,在正常情况下,都无暇在这个时段前来疗养。像你这么年轻,正是干事业如日中天的年龄,更是没有可能。”
火春草连连点头称是。
“所以,我就对你产生了浓厚兴趣。接下来不几天,我便明白了你的一切。”老人狡黠一笑,说。
“啊……”火春草屁股上好像碰到了火炭,差点跳了起来,浑身又渗出了冷汗。
“我能帮你。”老人盯着她的脸,两手一摊,不紧不慢地说。
“帮我什么?”她反问。
“荣誉,金钱,官位。想要什么我能帮到你什么。”
一股凉气从火春草的脊背直往上冒。她紧绷着脸,冷峻道:“是吗?”
看到火春草受到了不小惊吓,老人便仰天大笑。笑得火春草手足无措。接下来,他又换了一副嘴脸,关切道:“你别紧张。我这是有偿服务。愿打愿挨,谁不欠谁。”
“我是工薪阶层,没那么多钱。”注视着神秘老人的脸,她平静地说。
“啧啧啧啧,别太谦虚,你捞到这个数的三五倍恐怕都不止吧?”老人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放出了攫取的光。
火春草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她再也无意闲游乱转欣赏美景了。她决意返回,起身,预备离开。
老人递给她一张名片。所谓名片,其实上面只写着一部手机号码,并叮咛说:“咱俩的生意可以不做,但今天的谈话和这个电话号码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告诉了,后果我想你是知道的。”
火春草明显感到了一种威胁,一种对于生命的威胁。她像刚刚吃过了蒙汗药,头脑昏昏沉沉,似有随时麻翻在地的可能。她强打精神,踉踉跄跄,向疗养院走去。
当天子夜刚过,火春草正睡得香甜。忽然,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铃声。她迷迷糊糊中,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啊,陌生号码。此时,白天神秘老人递给她一张小纸条的事在脑海中蹦了出来。接下来,她顺手拿过小手包,从中取出那张小纸条,床头灯下,很快对照了一下,没问题,就是那个神秘老人打来的。她还在极力思考应对方案时,神秘老人的电话又来了。
摁下接收键,对方阴沉沉的话语立马传了过来:“想好了没有?”
“你到底是什么人?”火春草没好气地问。
“这个与你无关。”
“我不相信你的能力。”火春草进一步试探。
“事成之后付款。”老人只按自己的思路出牌。
火春草犹豫了半晌,直接问:“多少?”
“中小学的领导没意思。要当就先当个副县长。这样吧,给你对半折,三十万。”
“太高了,我没那么多钱。”
“不高,都已经对半折了。任职以后,要不了一年就捞回来了。”
“捞?怎么捞?”火春草故意装聋作哑。
“你没听说过一句民谣嘛——贷款买官,当官还贷。”
“你把当官看成了做生意?”火春草进一步嘲讽。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交易。人与人之间不做生意做什么?这个道理,你是不懂还是不信?其实,民谣说得还不够狠,当官不光为了还贷,还要大大赚取利息。在现实生命中还少吗?”
“那……”火春草被对方问得嘡目结舌,自己的事又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那什么?”神秘老人追问道。
“那……明天见面谈。”最终经不住诱惑,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好。明天上午我约你。晚安!”神秘老人干巴脆。
“晚安!”火春草随口道。
当年春节过后,清远县人大常委会发文:“火春草同志任命为清远县副县长。”
火春草跨县当了副县长,消息如炸雷,很快轰动了周边县区。
三月的天气,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火春草赴清远县上任后的第一个周末午饭时间,神秘老人在清水市一个幽深静谧的避暑山庄约见了她。此次约见并不是敦促其兑现佣金,而是把她正式引荐给了掌握她生杀大权的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清水市市长白善民。
从表面上看,神秘老人与白善民称兄道弟,亲密无间,相处甚欢。席间,两个人推杯换盏,喜形于色,妙语连连。分别时,白善民用右手在三个人之间比比划划,对火春草也像是对神秘老人和自己,满脸堆笑说,从今天起,我们成了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们已经建立了命运共同体。我们之间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是底线。
“嗯嗯。”火春草满面笑容,自觉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应诺道。
神秘老人如炬的目光马上聚焦在了火春草身上。他接口说,小火,听白市长话跟党走,前途无量啊!算你交了好运了。高就省长部长之日,可别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
“嗯嗯。只是怕没有那个机会。”火春草脸上掠过一丝兴奋,又一次点了点头。
县政府领导分工会上,几位县长一致推举火春草分管全县教育医疗卫生工作。有的说,火县长可是教育名县走出来的干部,是教师队伍这列火车货真价实的火车头。有的还半开玩笑说,稀缺资源啦,我们得抓住机遇,抓好资源共享。有的客观说,我们清远县与宁州县比邻,都属清水市管辖。但是,教育教学质量真不可同日而语,差距大的可不一般。现在,让火副县长主抓教育医疗卫生工作!应当是全县干部职工人民群众的共同心愿。
火春草没到岗的时候,就听说清远县教师待遇落实不力,个别乡镇还有工资拖欠问题,导致教师队伍严重外流。借机,她虔诚地说,我初来乍到,什么都得向大家学习。原来在宁州,我只是在一所学校任职,现在,要主抓清远这么大一个县的教育医疗卫生工作,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今后,有什么做得不周的地方,希望各位县长批评指正。关于教育,我有个初步想法,现在提出来与大家商榷。如果可行,就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出台一个挽留教师激励教师工作的红头文件,切实认真落实教师待遇,逐步解决教师的后顾之忧,激励他们安心工作。大家看,行不行?!
申县长一听,顺手捋了一把黑黝黝的大背头,立即表态,这事儿我举双手赞成。陶书记那里也应该没有问题,完了我给他汇报。他面对火春草,一并提出要求,请火副县长尽快会同教育局抓紧调研。希望早日提出初稿,呈交县委县政府讨论,争取文件及早面世,惠及广大教师,也惠及全县百姓。
刚刚上任,就得到一把手强有力地支持,火春草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此时,她两眼平视前方,腰板挺得笔直,信心倍增。
当夜部署,次日刚上班就启程。火春草带领教育局牛局长等五名干部,一头扎下去,深入到各乡镇,翻山越岭,跨涧过河,走访调查,潜心研究。不到二十天,就提出了尽快切实敦促落实各项教师待遇的建议稿,并草拟了《清远县教师优惠政策十条》。县委县政府充分征询人大政协领导意见,讨论通过后,很快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要求各乡镇各委办立即执行,在教师队伍和社会上产生了良好效应。
一听从教育名县调来了这么一位内行的领导干部主抓全县教育教学,清远县的广大基层干部和群众人人拍手叫好。在调研中,不少干部职工群众当面夸赞火春草,也不乏恭维讨好之情。火春草又一次生活在了人们广泛的赞扬声中,精神状态绝佳。所到之处,大有雷动风行之势,令人叹为观止。
火春草不负众望,在人生遭到重创之后,事业又堪称风生水起。经过整整一年的整章建制、调整班子、狠抓“三风”(领导作风,教师教风,学生学风),全县教育教学面貌得到了明显改善,干部群众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无不夸赞火春草是清远县教育的大功臣,老百姓称心的勤务员,党的事业的好干部。
三年后的高考,清远县与宁州县的差距大大缩小。清远县一中学生王世虎,作为踏开清华大学校门的清远第一人,结束了清远县没有清华学子的别扭历史。这将必定载入《清远县志》,永志纪念。小升初,初升高考试中,录取线大幅提升,质量明显提高。全县教师队伍外流问题基本得到遏制。乐教乐学逐步成为全县各级各类学校广大师生的共识和崭新面貌。
这天的晚饭,火春草是和教育局的几个局长一起在雅居楼大酒店吃的。牛局长说是工作餐,实际上,鸡鸭鱼,牛羊猪,肉食俱全;八热八凉,荤素搭配。离席时,杯盘狼藉,差不多半数残留在桌面。
火春草已经习惯于这种一日三餐都在饭馆酒店且铺张浪费的生活。作为跨县任职干部,一个人住着安宁居小区六号楼一单元七楼一套一百五十平的大套。厨房除了偶尔点燃煤气灶烧点开水外,是很少动烟火的。
当晚,局长们好言相劝,敬酒不断。火春草算不上酩酊大醉,但的确喝高了。
饭毕,司机小郑送她回家。征询她的想法,搀扶她仰卧在了客厅红彤彤的皮质沙发上。取来枕头,让她枕了。又取过水杯,倒了一杯白开水。临走时,嘱咐她多喝水。
小郑走后,火春草正准备挣扎着起身,喝点白开水。突然,脊背后面响起了一个陌生男青年温和的声音:“喝水吗?”
她被吓了一大跳,酒也吓醒了许多。回转头一看,似曾相识,怔怔问:“你……你是……谁?”声音都在颤抖。
“这个不重要。”青年一副沉稳老练的样子。
“你……怎么进来的?”她心里害怕极了,外表还是显得比较平静。
“阳台上爬上来的。”青年说得很随意。
“啊,这么高……你……” 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头脑里想着如何与贼人周旋的方案。
“我是特种兵出身,这不算啥。”青年说得很轻松。
看来,他和老噱头不一样,不是窃色来的。那么,他是窃财来的?更不像。寻仇来的?我和任何人没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啊。想到这,她头皮一阵发麻。不管怎样,还是保全性命为上策。因此,千万不能激怒他。于是,她的声音马上变得柔和起来:“你有什么事儿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有事了。”他两手一摊,“你还没让我坐呢?”
“噢,我忘了。”火春草努了努嘴,尽量让自己的语言温和些,指着沙发,“对不起,坐吧!”
“ 我是特工一号派来的。”青年亮明了身份。
“啊……”她刚惊叹了一声,立马强行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什么事,快说吧!这么晚了。”
“听说清远二中要整体搬迁?”青年翘起了二郎腿,用拉家常的语气和她拉呱话儿。
“才有这么个动议。”她的胆怯渐渐消除了,只是惊魂还是有些不定。
“你要千方百计促成它。”青年好像是在传达命令,面孔立即严肃了起来。
“为什么?”她不解,抬起头,反问。
“一两个亿的工程……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青年一脸的笑浪。笑浪里包含了自负、不屑与轻蔑。
“陶书记有这么个想法,前几天只是找申县长和我,征询了一下意见。”
“特工一号说,你的职务也该动动了,最近,就让你当常务副县长。职务往前靠一靠,说话份量也重一些。”
噢,从他的眼神和一连贯动作中,火春草立刻意识到,他就是北戴河与特工一号耳语后迅速离开的白面书生。接下来,她徐徐说:“我是最末一位副县长,和常务副县长之间还有四位副县长呢,挨也挨不到。”
“晋升就不是论资排辈,挨什么?你这几年的工作有目共睹,这叫唯才是举,不算违规。”
“那……这么大的事,常务副县长也左右不了啊!”她两手摊开,圆睁了丹凤眼,说。
“你尽管发挥你的能耐就是了。特工一号也说了,不仅仅依靠你一个人。但是,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进入状态,招标前招标中招标后,不少事都得依靠你。有些人官太大倒不好出面。以你目前的位置,出面恰到好处。”
“噢噢……”火春草显然是接受了一项非同寻常的命令,她似有所悟。
一个星期后,陶书记把县二中整体搬迁的初步设想提交到了县委扩大会上。陶书记说,各位委员,县委再三考虑,县二中目前的规模已经不能满足其教育教学发展的需要。向周边发展嘛,全都是居民区,高楼林立,拆迁费用太高,实在无力补偿。所以,为了从根子上解决这一发展瓶颈,经过县委县政府慎重考虑,一次性北迁,迁移到县城北面那个叫吊川的地方去。二中原校址葫芦巷初中搬进去。葫芦巷初中原校址东关小学搬进去,东关小学原校址县幼儿园搬进去,县幼儿园原校址就近划拨给县文化馆,又等于是对全县文化事业的一次实实在在的支持。就这样蛇蜕皮,好多问题一并解决,事半而功倍。希望大家畅所欲言,认真发表各自的看法。
从参会人员的情绪和会场气氛判断,一部分人是真心赞同这个意见稿,一部分人打心底里并不赞同,但从一把手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违心地发表了赞同意见。还有个别人,基本是老同志,发表了不同看法,说,我们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每年干部职工的工资主要靠国家财政转移支付。这一动作,预算肯定都是一两个亿元的工程,是好几年全县税收的总和。步子是不是迈得大了些,万望县委县政府领导决策时慎重考虑。
很快,县二中搬迁工程进入招标前期准备阶段。资金从哪里来?红头文件上说,多方筹资。筹了多少了?没有说。然而,围绕招标的明争暗斗已经全面展开。
一天半夜三更,毫无睡意的火春草身穿睡衣,正站在阳台上眺望夜空,璀璨的星斗不断眨巴着眼睛,一下子勾起了她对儿时家乡小山村美好夜晚的回忆,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思念。
忽然,一颗人头不声不响,从她眼皮子底下的窗户外窜了上来,差点把她吓得瘫倒在了阳台上。
来人双手趴在窗沿上,一字一顿说:“快点下楼,楼下有车,白色的,尾号三个零,有人接见。”
火春草睁眼一看,又是白面书生:“你……你想把我吓死啊你。”
白面书生并没有聆听她的絮叨,迅速悄无声息地按照原路溜走了。
白色小轿车把火春草接到了一家夜总会。亢奋的迪斯科圆舞曲振聋发聩,火春草厌烦地鄙视了一眼。
特工一号穿一身黑色晚礼服,在一间豪华包厢接见了火春草。外围有两个站岗放哨的黑衣,包厢周围鸦雀无声。
一见面,特工一号连寒暄的环节都省略了,直奔主题,劈脸说:“你人微言轻,这么大的项目决策说不上话,我理解。所以,前段我就没有难为你。现在,招标在即,你要发挥大作用。今夜,我任命你为该项目的总指挥。你的代号为特工三号。该项目的实施自始至终由你指挥。眼下的招标,采用围标还是陪标的方式,具体业务你和四号商量。总之,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咱俩之间,继续由四号联络。”
说罢,他拿起文明棍,看也不看火春草一眼,准备离开夜总会。
望着他笔挺的身姿,灰白的头发,火春草急忙追问:“四号是谁?”
他头也没回:“愚蠢,你们见面已经多次了。”
“噢……”火春草恍然大悟。
接下来,由两个保镖一前一后护卫,特工一号很快进了电梯。
“火副县长,我就是四号。”特工一号前脚走,白面书生后脚就从旁边的包厢里闪了出来,大话扬天说,“咱们抓紧商量一下招标的事,好吧?”
“好啊!”火春草和四号面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晚上,他们通宵达旦,精心密谋了招投标的各项事宜。第二天便紧锣密鼓开始准备了。
说透了,火春草这边只是个皮包公司,什么也没有。皮包公司的大权还不是掌握在火春草手里,而是牢牢掌握在特工一号手里。特工一号是个老狐狸,情场上,官场上,商场上,都玩惯了这套空手套白狼的伎俩。
该项目的招标公告官宣后,一般公司只是一看了之。因为他们认为,无论从资金流还是公司资质上,都不够甲方标准,折腾也是白折腾。因此,这么大的项目,竞标时只有七家公司,而七家公司中五家是火春草授意四号从省外高价收买来给自己竞标的。另外两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四号嫌他们嫩,称他们是愣头青,根本打不到眼里。用四号的话说,愣头青提着碌碡打月亮,自不量力。
在招投标业务方面,火春草毕竟是外行,渠渠道道不精通。但是,多少年领导工作的经验告诉她,在竞争条件下,盲目轻视对手往往是要吃大亏的。因此,她板着面孔,严肃批评四号,说:“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在并不知己的情况下,就如此武断地下结论,是不是有点过了?一旦失误,这个责任你能担当得起吗?”
四号当着她的面,拍着胸脯打包票:“失误了,算我的,行不?要杀要剐随老大,行不?”在背地里,四号还嘲笑火春草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这样一来,火春草成了两面人,一面是政府常务副县长,一面是特工三号。一面是公开的身份,一面是隐秘的身份。有人说,当官本身就等于穿了一身唱戏的袍,自己是自己,戏角儿是戏角儿。袍一脱,戏角儿卸了,剩下的就是本真的自己了。这样算来,火春草就成三面人了。每时每刻都存在一个角色转换问题,稍有不慎,转化不到位或转化错了,就会出大问题。好有一比,就是汽车司机挂档,挂不好就会酿成祸端。所以,火春草的戏不好演,实在太费劲,太费心智。
四号虽然是她的下属,然而,人家毕竟是一号身边的人。一号究竟是什么人,只有鬼知道;四号和一号又是什么关系,也只有鬼知道。因此,轻不得重不得啦!人家说对另外两家公司看不上就看不上呗。你不是说出了问题你负责,那就你负责呗。
过了数天,招标正式举行,几乎容不得思考,竞标结果出来了:鸿运建筑集团公司中标。
火春草不能亲自到招标现场去。当天上午一上班,她借故没有下乡,也没有参加全县党风廉政动员会。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八点半,九点半,十点半,十一点半,都快下班了,还不见四号汇报。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完了,这下完了。她镇定了一下情绪,两只手抓住办公桌的边沿,使劲儿站稳了。接着,颤巍巍掏出专用手机,拨通了四号手机。手机里传来悦耳动听的铃声,就是无人接听。她耐着性子第二次拨过去,“嘟嘟嘟”,干脆忙音了。火春草浑身抖了起来,她努力控制住情绪,让自己不再抖。接下来,走过去,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愣了愣,城建局长肯定去了现场,问问?人家会不会神经过敏,怀疑我?哎,教育局牛局长肯定知道结果了。问问,咱主管教育,不会引起怀疑的。于是,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提起座机,拨通了牛局长的电话。
牛局长热情道:“火县长,是我。”
“噢,牛局长,今天上午二中搬迁工程不是招标嘛,你知道结果了吗?”
“知道了。教育局项目股的同志去招标现场了,刚给我打电话了。”
“哪家公司中标了?”她问得有些急切。
“鸿运建筑集团公司。好像是宁州县的,新公司……”牛局长和顺解释。
没等牛局长解释完毕,火春草“噢……”了一声,撂下电话,就像散了架似的,一下子瘫在了圈椅里。
“原来没听过。”牛局长感觉对方挂断了电话,但是,习惯性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还是坚持汇报完了。汇报完后,他静静想,怎么啦?哪一句说差了?为什么中途挂了电话呢?哎,领导的心思真是难以揣摩哟。
正午的太阳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了火春草倦怠的脸上。不一会,她居然沉沉入睡了,歪着脖子,呼吸不畅,呼噜打得震天响。
忽然,专用手机铃声响了,火春草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一看,是特工一号打来的。她一压接受键,对方阴森森的话语立马传了过来:“为什么不汇报?我不需要哭诉。一句话,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不是还有三天网上公示时间嘛!”没等火春草回答,他“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火春草心里想,“三天公示时间”,谁不知道三天公示时间?三天公示时间又能怎么样?现在,连个帮手都没有,我孤掌难鸣啊我……她委屈的眼泪打了几个转转,终于掉下来了,“啪叽”,掉在了桌面的玻璃板上。她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想想,连个大哭一场的地方都找不到。
火春草如同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一样过了一天一夜。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四号兴高采烈地出现了,出现在了她面前。火春草愣了愣神,这个世界怎么啦?尽出些六二王五的幺蛾子。昨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自己简直死的心都有了,你他妈的四号,居然避而不见了。今天,你又玩的是哪门子邪?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火春草狠命地瞪了四号一眼,坐好了姿势,佯装旁若无事的样子,拿过文件夹,准备办公。
“我找到了突破口。”四号突然发话。
“什么突破口?”火春草一听“找到了突破口”,本不打算和他说话的,又急切地问道。
“中标的事。”四号卖起了关子,慢腾腾回答。
火春草慌忙中屁股往起一抬,劈脸说:“啊,快说说。”
“昨天下午,我就打进鸿运内部去了。我买通了他们的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把他们的工程师档案给了我。我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竟然发现一位姓石的工程师是假的。”
“假的?”
“对,他没考上大学,是花钱买了别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顶替上的大学。”
“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卖的?”
“有。有些同学嫌弃当年的成绩没考好,录取的大学太差劲,第二年补习后继续考。这当年的录取通知书不是多余了吗?就可以卖了吗?”
“噢……”
“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发现那家伙高考前填的《高考体检表》上的照片和入学之后《体格复查表》上的照片不是一个人。”
“噢……”火春草信服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去市纪检委告状。工程师是假的,以假工程师参与注册的资质能真吗?资质不合格必须取消中标资格。就这么个道理,就这么简单。”四号两手摊开,摇摆着身子,说话口气杠杠的,神态是高傲的。
“嗯嗯。”
火春草的精气神又来了。她站起来,劈手拿过四号手里的资料,看了看,又交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兴高采烈地说:“去吧!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鸿运建筑集团公司的中标资格取消后,第二名至第六名全是火春草这边收买来的公司。因此,她们轻轻松松以兴盛建筑集团公司的名义中标清远二中整体搬迁工程项目。假工程师之事司法机关介入,另行处理,这里不再赘述。
该工程开建后,火春草遇到了一件在她来说头痛得不得了的大事。
其实,早在招标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这件事就已经摆到了省市县有关领导桌面上了。
此话还得从清远县教育说起。近年来,清远教育迅猛发展的现实,在全省引起极大反响。据此,省教育厅上报省政府,省政府把清远县报送为全国义务教育先进县,申县长作为一县之长,自然成了义务教育先进个人。
火春草知道后,嗓子眼里就像卡住了一只苍蝇,心里很是不爽。为此,她气哄哄直接踏进了县委陶书记办公室,一钉一铆,铿锵有力:“陶书记,欺负人总不是这么欺负的吧?!工作是我干的,先进怎么成了别人?”
陶书记一听,个中缘由,心知肚明。他沉着脸,眉毛一挑,故意问:“别人是谁啊?”
“申县长啊。”火春草怒火冲天,毫不示弱。
“怎么啦?有什么不妥吗?”陶书记干脆放下手中的文件,耐着性子,继续问。
“妥什么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火春草紧蹙着眉毛,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直接扣了过去。
陶书记一下子火了。他“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紧绷着国字脸,慷慨激昂,字字千钧,劈面训斥:“火春草同志,你太过分了。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领导干部?都是一起工作的同志,何必因为一点点荣誉动这么大的肝火?申县长是一县之长,你的直接上级。我们县成了义务教育先进县,他代表全县,成了先进个人,这是很自然的事,顺理成章的事。省教育厅征求县上意见,不瞒你说,我是投了赞成票的。你前几年主抓教育医疗,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啊,什么‘工作是你干的’。要我说,我还说工作是全县八千多名教师干的呢。我能把他们一个个评为全国先进个人吗?”
听到这里,火春草似乎无言以对,忽地站了起来,拂袖而去,大步流星,走向电梯。
陶书记望着扬长而去的火春草,长长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见荣誉就抢,这是什么风格!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政府办郝主任电话通知:“火副县长,申县长要去乌兰水利工地调研,请你一起去。”
“不去。”她站在办公室窗前,头一扬,回答得干巴脆。
“怎么啦?火副县长,有什么事儿吗?”郝主任嗅到了火副县长话语当中的火药味,小心翼翼地问。
“有,我要去金城,给我配车。”她毫不隐晦,以命令的口吻,道。
“好。”放下电话,郝主任把火副县长的话原原本本报告了申县长。
申县长不解问:“昨天晚上还见面呢,没说有什么事儿,也没给我打招呼。不管怎么样,火副县长要去金城,肯定是金城里有要办的事,一定把车配上。”
郝主任连忙答应:“嗯嗯。”
火副县长径直去了省教育厅,去找白厅长,白厅长不在。她问了厅办公室,火烧火燎又去找主管人事组织工作的刘副厅长。
没等办公室工作人员通报,火春草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敲起了刘副厅长办公室的门。刘副厅长正在批阅文件。听到敲门声,立马停止阅读,热情说:“请进!”
火副县长掀开门,迅速走了进去。
刘副厅长一看不认识,立即站了起来,离开办公椅,右手向前一伸,指着沙发,说:“请坐!”
“刘厅长好!打扰了。我叫火春草,是清远县常务副县长。”火春草一边落座一边说。
“噢,有什么事儿吗?别急,慢慢说。”刘副厅长看到火春草急撩撩的情形,安抚道。
“你我都是忙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刘厅长。”火春草脸涨得通红,话语“嘟嘟嘟”,跟机关枪似的。
“嗯嗯。”刘副厅长也坐在了沙发上,点头道。
办公室王干事端来一杯热茶,放在了火春草面前的茶几上。又从刘副厅长的办公桌上取来刘副厅长的茶杯,添了些水,放在刘副厅长面前的茶几上。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我们清远县上报国家级义务教育先进县的事,我举双手赞成。这是省厅和省委省政府领导对我们清远县广大教师和教育工作者的巨大鞭策,我火春草心知肚明。但是,上报申县长为先进个人,我有意见。”她直率地表达了观点。
“什么意见?”刘副厅长睁大了眼睛,开门见山问。
“工作是我干的,先进个人是他的。这就是意见。”火春草没有丝毫遮掩,火辣辣把意见摆到了刘副厅长面前。
“啊,还有这等事。说来听听。”刘副厅长感到很意外,挪了挪屁股,静候火春草下文。
火春草一看刘副厅长洗耳聆听的情景,好像一下子遇到了知音,藏在心里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接下来,她从三年多之前的跨县调动讲起,重点讲述了以下两件事:一,临危受命,带队下乡调研,提出尽快敦促落实各项教师待遇的建议稿,并草拟《清远县教师优惠政策十条》,为清远县教育扭转了被动局面,适时添加了发展动力。二,起早贪黑,勤奋工作,采取强有力措施,狠抓落实,全县各级各类学校教育教学质量稳步提高,三年后高考中考取得骄人成绩,赢得社会各界和上级领导好评如潮。讲到动情处,精彩处,不乏以情感人,挤出几滴滚烫的热泪来。
听着火春草的叙述,刘副厅长渐渐明白了。面前这个女人张口闭口离不开自己,千方百计强调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奋斗,自己的情怀,自己的职业操守。什么都是自己,唯独不讲别人。看来她是个人主义的典范,利己主义的代表。她把荣誉看得比同志情谊,比上下级关系,比一切的一切都重要,都关键。这种人是伴随改革开放出现的一种社会怪胎。毛泽东时代,人人见荣誉就让。现在,这种人见荣誉就抢。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突出代表。他们是荣誉强盗,荣誉狂人,荣誉奴隶。
火春草说的唾沫乱溅。说毕,才注意到刘副厅长瞅着她的双眼有点不大对劲。她左顾右盼,连忙圆场:“刘厅长,什么地方我说错了吗?”
刘副厅长盯了她的双眼,缓缓问:“你说呢?”
“咱俩见面好像就是一种缘分。您给我的印象很好,就是一位智慧长者的形象。所以,一见面,我就感到你很亲切。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了。现在,我倒不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我。”
刘副厅长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一针见血地指出:“火副县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到这个位置上的。作为一名党的副县级领导干部,你的觉悟到哪里去了?你竟然因为一点点荣誉专门跑到省厅来告状?胆子不小啊!”
“你不是……让我说吗?这……这算告状吗?”火春草一面嗫嗫嚅嚅,一面又强词夺理。
“看你说的,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说话来着。再说,省教育厅是人民政府的省教育厅,是人民教育的一个管理机构,又不是封建衙门。我怎么能不让你说话呢?你说,你这不算告状算什么?你心目中的告状又是什么样子?像封建衙门,击鼓鸣冤?”稍停,刘副厅长接着说,“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个荣誉前几天就上报省政府了,要不,你赶紧跑,去找找省长去?”
“我……我……”她吞吞吐吐,无言以对。
“你……你怎么啦?教育厅已经报上去了呀!尽管你速度不慢,还是没追上呀!要继续追就得追到省政府去呀!或许上报材料这会儿正躺在省长办公桌上呢。”刘副厅长两手比比划划,极力戏谑这位追求荣誉不顾脸面的女官员。
火春草呆若木鸡地瞅着刘副厅长,听刘副厅长训示。
“或许你说的是实情,工作是你主抓的,你吃了不少苦,费了好大劲。但是,不应当吗?人民群众把你放到这个位置,纳税人供养着你的衣食住行,你不为他们办事要你干什么?再说,申县长就没干事儿吗?他作为一县之长,怎么就代表不了个清远县呢?你把自己的身份掂量掂量,你尽管是常务副县长,要你代表全县至少还欠缺那么一点点呢?”尽管压低了声音,降低了语速,刘副厅长还是越说越气,竟然像一位杰出的演说家,滔滔不绝。
火春草想,怎么啦?这是怎么啦?我一肚子的委屈,去找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训斥我;找到省厅来,省厅的领导也训斥我。当年,让我主抓教育拼命干事的时候,一个个热情洋溢的嘴脸哪里去了?哼,他们这是卸磨杀驴,这是杀鸡取蛋。《史记》上不是说了嘛,韩信在临刑之前发出了“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浩叹。大小一比,一个道理呀!想到这,她美美打了一个寒噤!
回到县里,火春草感到委屈极了。上班嘛,没兴趣。不上班嘛,干什么去?回头一想,哎,都几个月没回家了。明天正好是周六,看看爷爷奶奶父母亲去,看看老公孩子去。爷爷奶奶耄耋之岁了,父亲母亲花甲之年了,都腿脚不好,行动不便,从来没来过清远。老公每两个星期来一回,自己经常忙得不亦乐乎,往来不及亲热就返回了。就这样,他还一再发短信“无怨无悔”呢。
就这么定了。第二天早上,用过早餐,火春草拨通了郝主任电话,很快,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了宿舍楼下面的花园旁。
火春草看望了爷爷奶奶和父母亲,回到宁州县城家中,已是傍晚时分,夜色像一张大幕开始徐徐降落。
一开门,把个老公惊喜得眉飞色舞。他迅即张开双臂,竟然把媳妇抱了起来。人常说,小别胜新婚。夫妇俩很快嘴对了嘴,巫山云雨了起来。
结婚十几年了,夫妇俩有一个儿子。小时候,靠父母拉扯。长大了,上高中了,干脆住校了。他自立自强,历来不是很黏父母。
第二天临近午时,火春草才醒了过来。
穿戴整齐,守在一旁的丈夫温柔道:“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嗯嗯。”
“起来吧,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熬了稀饭,还买了油条菜包,做了几样小菜。”
这几年, 火春草很少享受家庭的这种温馨了。她满足地伸了伸懒腰,起了床,洗漱之后,坐在了餐椅上。
丈夫把一双精美的竹筷递给她。她接住。
简单用过早餐,夫妇俩一起去看儿子,准备一起吃午饭。
火春草不愿走进一中校门,就在不远处的景上公园等候。丈夫骑了自行车,十来分钟,就接来了儿子。
“儿子,听爸爸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妈妈很高兴。”火春草拉了儿子的手,动情说。
“是吗?”儿子看都不看妈妈,冷不丁回答。
“小虎,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妈妈说话?”火春草仿佛不认识面前的儿子,两眼紧盯,不解问。
“想不通吗?”小虎双眉一挑,痛快道,“你是我妈妈吗?你关心过我吗?我知道,在
你心目中,只有你的升官梦。”
“小虎,那是妈妈选择的事业,你怎么污蔑妈妈?”火春草一腔的怒火即将点燃。
“你想知道一中的老师叫你什么吗?”儿子用蔑视的目光看着妈妈。
“叫我什么?”火春草耐着性子,追问。
“荣——誉——狂。”他一字一顿。
妈妈终于怒不可遏了。她一巴掌狠狠地抽过去。恍惚中,好像在抽那些她认为嚼舌头的老师的嘴巴,其实实实在在抽到了自己儿子稚嫩的嘴巴上。
儿子向前一步,高扬着三七分头:“打啊!继续打啊!你还没解恨是不?我知道,从小你心里就没我……”小虎的吼声震天动地。
火春草像一摊泥一样瘫坐在了身旁的条凳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小虎慢慢扭过脸,一副轻蔑的眼神,对妈妈说:“咱俩两清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不欠谁。”接下来,他迈开大步,头也没回,雄赳赳气昂昂走了。
丈夫急了,伸出双手,带着哭腔,吼道:“儿子,别走……”
儿子好像没听见父亲的呼唤,不理不睬。
火春草忽地站直了身子,用手指戳着丈夫的额头,蛮横道:“都是你娇惯的!”
“对,都是我娇惯的。我不娇惯谁娇惯呀?”丈夫内心一腔苦水,一语双关说。
“跟了你们张家人,犟驴的种。”
张明理低垂着头,两嘴角不免一翘,念叨:“犟驴……犟驴的种……”等到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妻子已经走远。放眼望去,清远县政府的公用白色小轿车已经等候在了不远处的公路边,斜阳下不断闪动着耀眼的白光。
刚刚回到清远县城,四号就打电话过来了:“火县长,有急事,面见。”
“在哪里?”
“该工地向东一公里处,就是省道247线旁边的一棵大柳树下。”
“好,我马上过来。”
火春草刚从汽车上跳下来,四号像文革时期给四类分子架土飞机一般,一把把她架起,火速架到二百米以外的草丛中。
火春草连忙向司机小郑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快速离开。
看着小郑的汽车远去,四号马上报告:“工地死人了。”
“啊……怎么回事?”火春草铁着脸,问。
“你弟弟杀了人。”四号直截了当,告诉了她。
“怎么?说清楚。”火春草头脑“轰”的一声,身子向下一瘫。接着,一个趔趄,差点瘫在了地上。她迅即右脚后跟顺势一垫,屁股放在了右脚后跟上,一个狗蹲式。
四号顾不了火春草难以面对的现实,也顺势蹲了下去,几乎面对面,把杀人的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
该工地开工后,火春草安排游手好闲的弟弟做了乙方代表,去工地带工。甲方住工地代表姓员名义,也是个小伙子。一开始,两个人因为喝见面酒的事就针尖对上麦芒了。借助酒性,火春安威胁员义说:“我亲姐姐是主管副县长,知道吗?把你个臭老九,小心我取了你的狗头。”
小员毫不示弱:“我只知道我是甲方代表,我要做好我份内的事。至于谁是县长不县长的,关我老百姓屁事!”
今天一小时前,两个人又发生口角大战。一气之下,火春安操起手边的铁镐,一家伙下去,小员老师便肝脑涂地,当场一命呜呼了。
“我的大呀,这……这个蠢货!这可怎么办?”火春草摇摇摆摆,精神恍惚,蹲也蹲不住了。
四号一把把火春草拉了起来,鼓劲道:“事情已经发生,快想办法吧!你这个状态行吗?目前,我已紧急封锁了消息,尸首藏到了一个十分秘密的地方。”
火春草被四号扶过去,坐在了一块石头上。过了一会,她终于鼓起勇气,对四号信任而亲昵地说:“老弟,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亲弟弟了。姐这事得靠你了。”
“只要你心中有我,我愿为你赴汤蹈火!”四号挺起胸脯,信誓旦旦表忠心。
火春草又问:“现场还有谁?还有知情人吗?”
“现场就三个人,一个你都不认识。我已经控制了,放心吧!”四号迅速回答。
来不及细细品味四号的话外之音,火春草果断安顿道:“这样的话,今晚做两件事,一件给火春安一笔钱,打发他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一件是悄悄掩埋尸体,掩埋到一个永世让人发现不了的地方。”
“嗯嗯。我想好了,尸体就掩埋在建筑工地地底下,挖一个深深的坑,实填了。眼下正是土基夯填阶段,过不了几天,就压到十八层地狱底下了。”四号一脸的凶煞,边说边演示。
“行。还是小弟想得周到。姐先谢你了。”火春草倒吸了一口冷气,停了一会,她摇了摇头,又说,“火春安走后,明早就去通知死者家属,员老师南方出差去了,最少得一个星期,十天半月也难说,具体得看办事的情况。事情紧急,没来得及亲自告知家里,他让我们转达的。稳住了死难者家属之后,我们再做考虑。”
不日,神秘老人获知er工地杀人埋尸始末,特此约见了火春草。
那天,火春草刚下下午班,缓步走下办公楼,专用手机的铃声响了。定睛一看,神秘老人来的短信,内容只有
四个字:“老地方见。”
别墅还是那幢别墅,会客室还是那个会客室。一见面,神秘老人便板着面孔,凶神恶煞似的,斥责道:“你想坐牢,还想拉几个垫背的,是不是?”
“老爷爷,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火春草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中国有句古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必你也听说过吧?”神秘老人还是盛气凌人的架势。
一听,火春草知道纸包不住火了,一切他都知道了。接下来,她便央求说: “老爷爷,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还是个混混。这次他是一时失手。手足之情,我不能不管呀!”
“年轻人嘛,混一点没什么。从秦始皇到溥仪,几百个封建皇帝中,但凡有作为的,哪一个小时候不是混混?循规蹈矩的,没出息。刚才你说到情分,我也就不再责怪你了。因为我也是个十分讲情分的人,比如咱俩就有情分。”神秘老人换了一副嘴脸,且话中有话。
“嗯嗯。”火春草敷衍应诺。
“你忘了我们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吗?”他眼睛睁得有牛蛋大,问道。
“没,没,怎么能忘呢。”火春草连连表白。
“那好!这事我可以帮你摆平。”神秘老人紧盯着火春草,信心满满。
“啊……那太好了。我太感激你了。”火春草受宠若惊,激动地抱拳作揖。
“光感激行吗?”他压低了声音,眼睛色咪咪地望着她。
“那就感谢呗!”火春草又一次感到了濒临性侵的绝境,不寒而栗,嘴上变着法子应付。
“红口白牙,就算感谢?”他向火春草靠近了一步,灰白的眉毛向上一飞。
“那怎么感谢?我不知道。”火春草的心脏明显加快了跳动,表面尽量平静着。
“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呢?”他又靠近了一步,花白的胡须一闪一闪的,几乎挨到了她的脸颊。
“爷爷,我是你孙女。现在我就给你扣头。爷爷在上,孙女有礼了。”火春草边说边要跪下去。
他一把搀了火春草:“噢,你这娃是变着法子嫌弃爷爷,是不是?你听过一句话,叫做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我还不到四十公岁呢。”
火春草扭过头去,正眼不看他一眼。
神秘老人竟然大言不惭,夸夸其谈,炫耀起了自己的性功能:“再说,我经常锻炼,坚持服用龟鹿补肾片和肾宝片,功效好得很。比起那些中年人当中的怂包,我攒劲得很唉。”
火春草一把甩开他的手,缓步走向阳台。隔着窗户,她远远望去,太阳已搭山畔,像一颗火球在燃烧。瞬时,太阳缓缓下山,山头渐渐暗了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楼下。
突然,神秘老人大声嚷道:“你想跑?”
她一动不动,未加可否。
“你弟弟在我手里。”神秘老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葡萄酒。
“啊……”火春草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即转过身来。
“适当时候他会来看你的。”他把酒杯放在了桌面上,燃烧的眼睛又盯住了火春草。
火春草把头埋在胸前,抄着手,立着,心里想,这人面兽心的老东西或许杀人如麻,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弟弟在他手上,等于掉进了老虎口里。正想着,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像张着血淋淋大口的老虎脸贴了过来。
“不……”火春草一下子泪眼婆娑,“哎,我……我依……依你。”
……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神秘老人对即将出门的火春草说:“说你聪明,是我夸你;说你糊涂,是我怜你。欲盖弥彰的故事听说过吗?你把弟弟流放了,又谎称员老师去南方出差了,万一有人联想,这蹊跷不,甲方代表和乙方代表怎么同时不见了?又万一麒麟皮下露出一点点马脚,你说,人们又会怎么联想?你这不是不打自招欲盖弥彰吗?昨晚,我说你弟弟在我手里。从你的眼神可以看出,你还以为我在威胁你。实际上,我派人萧何月下追韩信,是为了你汉王的江山啊!”
火春草先是懵懂,接着好像明白了什么,摇了摇头,拉开门,气急败坏地走了。
上午上班后,根据县委统一部署,火春草下乡调研扶贫攻坚事宜,一跑就是三个乡镇。清远县的乡镇大多地处山区,山山峁峁,沟沟岔岔,颠颠簸簸,跑得她真是有些精疲力竭。
下午两点,紧赶慢赶,赶到了县城。钻进一家地方特色面馆,要了一碗荞面节节,两碟小菜,草草吃过午饭。三点整,全县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誓师大会在县礼堂召开。作为县委常委、县政府常务副县长的火春草疲惫地于主席台显赫位置就坐。县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路明达就近期全县社会治安状况向大会做了汇报。陶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他大讲树德务滋,除恶务尽。火春草听着他们的报告和讲话如坐针毡,内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会议结束,为了造势,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出动大队人马直接捣毁了一个黑恶犯罪团伙,抓捕犯罪嫌疑人六名。作为政府分管领导的火春草应邀参加了这次行动。
当刑警大队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er工地旁边的省道247线开过的时候,火春草下意识瞥了一眼热火朝天的工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神秘老人发誓赌咒说,他一定摆平这件事,究竟能不能摆平,目前还是未知数。
弟弟啊,弟弟。作为独子的你,从小一家人宠你,娇惯你。慢慢地,你养成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坏习惯。父母的话你不听,姐姐的话你不听。你终于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走到了人生的边缘。姐姐为了你,都到了卖身的境地。姐姐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太昂贵了。你知道吗?
吃过晚饭,火春草无意回宿舍休息。她一个人沿着滨河路向南而行,步行了大约五公里,才姗姗而归。
夜幕下,公路上,零零星星的大小汽车时不时闪烁着车灯,像瞌睡人的眼。微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杨树柳树槐树沙枣树树叶沙沙,像柔风送来的美妙的轻音乐。好久没这么舒心地夜游了,火春草啊,火春草,你抛家舍子,远走他乡,没日没夜,兢兢业业,到底是为什么?回想几年来的所收所获,她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出什么答案。
亥时已过,子时刚到。火春草懒洋洋回到宿舍。打开宿舍门,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扑鼻而来,呛得她轻微咳嗽了一声。她预感又有陷阱,一个急转身,准备迅速离开。不料,四号在她身后甜甜地叫了一声:“姐——”
“你怎么在这里?”她反转身来,一脸的诧异,反问。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你忘了?我给你说了,只要你心中有我,我愿为你赴汤蹈火!”四号痴情表白。
“我已是一号的人了,你敢?”火春草想到了作恶多端的一号,拿一号做挡箭牌来威胁四号。
听了火春草的话,四号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沉着脸说: “看来你对一号的了解太少了。我告诉你,他就是一头叫驴。叫驴配种,哪有那么多讲究。”
“我都把你当弟弟了,你放姐一马吧!”一号做不了挡箭牌,火春草便换了祈求的口吻。
“弟弟归弟弟,性爱归性爱。在这个世界上,我对你是真心的。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真心实意喜欢上你了。”四号两手一摊,敞开心扉表白。
看着四号忠诚而火辣辣的眼睛,火春草苦笑了一下,说:“我是有家有孩子的人,都四十岁了,老女人了,你正是青春年华,胡说个啥?”
“年龄不是问题。大十头八岁,大十几岁,我都不嫌弃。只要你愿意,我为你做一辈子情夫。如果你今天离婚了,我明天娶你。总之,我爱你,爱你一辈子。”
火春草感到肩膀上就像扛了一袋子面粉,头脑出奇地沉重。她使劲儿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对什么性爱不性爱,早已厌烦透顶了。”
“我不强迫你。任何时候,我都不强迫你。我可以等你,一直等下去。”
“不不不……”火春草声嘶力竭地喊道。
听不进去火春草的一句话,四号轻轻关了门,冲着她嫣然一笑,慎重告别:“晚安!做个好梦!”说罢,关了门,大摇大摆地走了。
又一年,申县长调到市委纪检委当书记去了。省委组织部协同市里主要负责同志给陶书记做工作,让火春草接替申县长之职。陶书记明确表示,不愿与火春草搭班子。说,让火春草当县长,就把他立即调走。省市领导看到这种状况,进行了第二次慎重协商。大家共同认为,陶书记在清远县工作时间长贡献大威望高。眼下,只有他能够继续把握清远大局,实现平稳接交。换句话说,只有他能把火春草扶上车,再送一程。因此,待火春草上路后,省市再考虑陶书记的职务变更。
面对省市领导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工作,陶书记只好服从组织安排,应允在清远再干一到两年。
出乎陶书记预料的是,火春草在政府一把手的位置上,工作又干得声名鹊起。她积极与省上有关部门协商,早日开建了途径清远四十多公里的通定高速公路;积极争取省上资金,清远县的县乡公路建设取得长足发展,在全市率先实现村村通;水利建设上,对上世纪七十年代所修引黄入清工程进行了彻底维修改造,并开始了长达二十公里的引黄入清工程延长段建设。教育文化等事业稳步推进,从幼儿园到高中,学校面貌焕然一新。招商引资工作也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另外,县城街道整修一新,市民居住区高楼林立,商业区商贾云集,市场繁荣。有史以来,一旦发大水,贯穿县城南北的祖厉河河水泛滥,泥沙淤积,往往给东西两岸人们的出行造成“隔山不远隔河远”的难堪局面。为此,火春草三番五次跑省城,跑市上,积极争取省市领导大力支持,修建了横跨东西两岸的三座大桥,从根本上解决了两岸老百姓通行难的问题。
在处理两个一把手的关系上,火春草也毫不含糊。她充分尊重老领导,凡大事都要事先亲自登门,与陶书记商量,倾听陶书记意见建议。事后有汇报。
陶书记心里也老犯嘀咕,这……这个火县长啊,工作上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爱荣誉,爱权力。个别人背地里还议论她为“三爱书记”。另一爱无需挑明,便是爱金钱。爱金钱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又没什么真凭实据。但是,爱荣誉爱权力实在是老书记感受得真真切切的事。有时他在想,要是克服了这些缺点,火春草真还是块干工作的好料。
一次偶然的机会,食堂午饭的时候,几个职工窃窃私语火春草“三爱”的话不经意传到了陶书记耳朵里。陶书记当场给予了严肃批评,没边边的事儿胡说什么?说了影响团结,影响县里工作大局,不懂吗?火县长是一县之长,是一个女同志,远离家人,为清远的事业无私奉献,不易啊!我们得尊重她,信任她。
所以,出人意料的是,陶火搭配,一老一中,非常和谐。省市领导获悉,也纷纷翘起了大拇指。
令火县长能够放开手脚工作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弟弟杀人埋尸案,从表面上看,果真被特工一号摆平了。她心里至少暂时不被这件窝囊事天天戳心了。时间一长,员家人自然向二中要人。员老师是二中的老师,作为甲方驻工地代表出差南方,单位领导应当是知情的。所以,人不见了,向其单位要人是名正言顺的事。可是,二中校长陈尚志接受了特工一号的重金贿赂。每次,他都是敷衍搪塞。说什么,出差不假,但是,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学校也搞不明白。作为单位已经向公安机关报了案。当地公安机关与南方数省公安机关也做了案情沟通。然而,到现在没个回音,学校也无可奈何。
至于教育局公安局政法委,主管副县长,副书记,县长,书记,只要是能够沾上边边的单位和领导,家属们哭闹着,都把门槛快踏断了,就是没个交代,没个下文。一些领导的回答居然和二中陈校长口径完全吻合。陶书记等领导就此事多次做出批示,此事蹊跷,要求加大侦破力度,争取早日给家属和社会一个交代。一些吃了拿了的领导(大多是要害部门要害岗位的一把手),装聋作哑,充耳不闻,敷衍塞责。没吃没拿的(自然是相关单位的副手),也只能听之任之。
张明理老师仍然坚持利用双休每两个星期跑一趟清远。一来就给爱人打扫室内,整理内务,洗衣做饭,其乐融融。儿子小虎于当年高考中金榜题名,被清华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录取。宁州清远的老百姓一个个竖起大拇指,赞扬说,老虎不下狼儿子,厉害!上了大学的小虎慢慢理解了妈妈,同情多于抱怨了。原来他认为妈妈为了当官不顾家庭。现在认为,妈妈是个干事业的人。她钟爱自己的事业,应当是晚辈们学习的榜样。作为儿子,理应很好支持她。对于丈夫,随着年龄的增长,火春草也逐渐多了恩爱,多了温柔,多了体贴,少了唠叨,少了嫌弃,少了鄙夷。
转眼,时间已经到了2017年年中,陶书记升任市人大副主任。主持清远县政府工作不到两年的火春草顺利接替了陶书记,清远县委主要领导岗位实现了新老交替的平稳过渡。
员义老师不明不白似乎蒸发了的案件仍然是个悬疑。家属依然没有放弃哭诉和寻觅。
是年春节期间,宁州县公安局摸排涉黑涉恶线索,查获该县水滩镇水滩村水滩社火春安等人涉黑涉恶犯罪团伙涉嫌故意伤害、非法拘禁、聚众斗殴等犯罪行为,发现了员义老师案的一丁点蛛丝马迹。报案人员趁热打铁,对一位当年亲眼所见火春安杀人并参与了深埋尸体的火春安的拜把子兄弟晓以利害,重点攻心。在强大的攻势面前,这位火春安的拜把子兄弟为了保命,终于反戈一击,道出了案情线索。
很快,员义老师案水落石出。火春安被依法逮捕,数月后,以故意杀人、非法拘禁、聚众斗殴等罪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火春草以严重违法违纪,首先被双规,接着免去了一切职务。后来,又以包庇罪贿赂罪被司法机关逮捕。
火春草揭发了申市长特工一号四号等的违法犯罪事实与某些线索,有重大立功表现。
多年来,特工一号组织非法组织,号称“地下组织部”,自任部长。他们私藏枪支,暗里盯梢调查并要挟我党政领导干部,大搞权钱色交易,非法介入并影响我党政领导干部职务升迁与任免,情节严重,影响极其恶劣。依法逮捕,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四号等作为一号的得力助手,程度不同地参与了上述违法犯罪活动,分别判处两年至十年有期徒刑。
市长白善民被定性为黑社会的保护伞,免去一切职务,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二中校长陈尚志因故意包庇罪和受贿罪免去职务,移交司法机关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火春草对于这一天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一来,瓦罐不离金口破,只要你来的回数多。纸包不住火,终究是要败露的。这些道理她明白。二来,弟弟不是省油的灯,一介无业游民,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到底在干什么,只有天知道。所以,受弟弟牵连,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有时,她还想,迟来不如早来,免得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要出事的前几天,火春草的眼皮天天跳。她心里想,党中央打黑除恶专项斗争已经开始,员义老师案是不是该到见天日的时候了。
那天下午一上班,她刚到办公室坐定,市委纪检委的几个同志就跟着进来了。
没等纪检委的同志发话,火春草就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会办公室,掉下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她淡淡地说:“走吧!”
纪检委的同志跟在她的身后,火春草步履蹒跚,最后一次从清远县委县政府综合办公大楼走出,结束了她为期二十三年的从政生涯。
火春草以故意包庇罪贿赂罪等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因有重大立功表现,减刑两年,实际执行有期徒刑三年。
两年后,也就是2020年春天,绿树成荫,百花争艳,百鸟啼鸣的时候,火春草因于狱中表现积极而减刑,提前出狱。
站在监狱的大门口,她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打心底里说:“别了,监狱。”当她一个转身的时候,丈夫张明理和儿子张虎在徐徐春风吹拂下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张明理拉了妻子的手,火春草扔下简单的行李包,一下子扑到丈夫怀里,窃窃地说:“明理,对不起,我爱你,让你久等了。”
张明理紧紧拥抱着妻子,脸颊贴了贴妻子的脸颊,深情款款道:“我也爱你——我的宝贝!”
看着父母如此恩爱,张虎喜极而泣。张开双臂,扑上去,抱住了父母。动情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小虎驾驶着自家的大众朗逸,沿着通往宁州县城的高速公路匀速前进,汽车蓝牙播放的《歌唱祖国》的优美歌曲从车窗里飘出,飘向四面八方。一路上,坐在后排座的火春草夫妇手拉着手,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发出啧啧赞叹和会心爽朗的笑声。
刚刚回到家中,不可理喻的事情又发生了。
火春草从纪检委干部移交给她的行李包里掏出自己已经两年多没用过的手机,压过启动键,手机迅速启动后,一连串还款提醒信息“吱吱吱……”发了过来。
一家人一下子头大了。
儿子从妈妈手里接过妈妈的苹果手机,等待“吱吱吱”的响声结束后,看了看,小心谨慎,提心吊胆,问妈妈:“妈,你啥时候借了这么多钱啊?”
“多少?”火春草迫不及待,反问。
“将近四十万。”
“啊……自打我参加工作以来,我就从来没借过别人的钱。”
“那……那……这是什么?”儿子把手机递给了妈妈。
火春草翻看了一会手机信息,定睛想:自从我进去后,手机一直在纪检委干部手里,应当是专人保管。莫非…… 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自己脑海深处蹦了出来。
丈夫察觉妻子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莫非是……”她还是下不了这个结论。
丈夫和儿子紧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下意识往前凑了凑,丈夫和儿子也凑了过来,三个人脸对了脸。火春草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莫非是……”历来果敢的她,喉结一滑,还是没吐出这个判断。
“莫非是什么?”儿子慌了,急切切追问。
“纪检委的干部盗用了我的银行卡。”火春草终于说出了自己大胆的判断。
“啊……那不成内鬼了嘛。”儿子抢先定性。
“不可能,现在执纪这么严,纪检委干部谁还敢这么做。”丈夫连忙摆手否决。
“那你爷儿俩说是怎么回事?自从我进去后,这部手机一直就在纪检委干部手里,还应当是专人保管,别人见都见不着的。”火春草分析说。
“噢……这么胆大包天,真是铤而走险,不计后果。”儿子愤慨说。
火春草轻蔑一笑,对儿子说:“你舅舅当年杀了人,妈妈知道后,不是也铤而走险了嘛。哎,有些事就是一念之差。”
“那怎么办?”丈夫看着妻子的脸,讨教。
“告他们去!”儿子站了起来,气愤地说。
“不急。妈妈没工作了,饭还得吃。所以,在狱中,妈妈自学了法律大专的有关课程,取得了法律自考大专文凭。出狱后,想办个法律事务所。”火春草向丈夫和儿子汇报了自己的想法。
“好事儿啊!儿子支持你。”儿子激动得手舞足蹈,连忙拉了妈妈的手。
“我也支持你,老婆。”丈夫难掩心中的激情,眼里闪动着兴奋的泪花。
“嗯嗯。”火春草应答,脸上露出幸福的笑靥。
“妈妈就是厉害!干什么都能干好!祝贺我的老妈早日当个大律师或者大法官。”儿子说说笑笑,向着妈妈伸出了大拇指。
“大律师大法官不敢想。妈妈这点儿墨水远远不够用。还得努力学习,争取早日专升本。妈妈还有个想法,律师事务所逐渐走向正规后,妈妈抽出身来不定期到各个中小学现身说法去,普及法律常识去。”
“噢,这样,这个法律事务所就更有意义了。”丈夫满脸堆笑,调侃问,“你能拉下那个架子?”
“能,有什么不能的。都这样了,一切看开了。能教育好我们的下一代,这回牢就坐值了。”火春草地诚恳说。
“嗯嗯。”丈夫应诺。
“到那时……”妈妈刚开了个头。
儿子抢着说:“到那时,我们再告纪检委那个内鬼盗用银行卡诈骗的事情去。”
爸爸接口说:“律师自备,就不用跑到别的地方请了。”
“嗯嗯,很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无私的。任何时候是保护正义的。”妈妈站了起来,深有感触道。
爸爸也站了起来。
一家人遥望远方,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美丽的彩云,正像马儿一样狂奔。清新的空气从敞亮的窗户里透了进来,啊,岁月静好,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自然,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