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经典： 王川
文学编辑部
江南：远游之夜
至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描绘那个夜晚，与家乡的夏夜没有什么不同，在吹着风扇的大排档里喝啤酒、吃烤串、大声聊天，与所有人共同营造了一个坐在桌边的集市。所有的光色都无任何奇异之处，生活仍旧是生活，在哪里都一样。这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出意料之外。而在现代都市里，仿佛每个角落都焕然一新，以至于日渐麻木，只有到另一个地方你才有这类发现。城市已经没有陈旧之美，古朴的幽光早被拆迁的尘埃裹挟而去，闲散的心境也早被倒塌的时光掩埋。在这里，我们找不出恋旧的理由，也找不出未来的托付。不必那么操心，我们只存在于当下。从余姚到慈溪的路上，我刚刚触摸到了一丝古脉的搏动，就被潮涌般的现代气息劈头盖脸地湮没。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命定，我们跨越过两个时空，意识被多维之力撕扯。古旧意味着落后。古旧与崭新之间的落差只在我们心理上投注了一道匆迫的阴影（它可以一再消隐、复现）。记忆被掩埋（或难被察觉，它其实一直在“冬眠”），记忆的张力逐渐丧失弹性。我们几乎无法寻到过往的“遗迹”，可我们的心有时会长出一只“触须”，探向那个业已消失了的向度。或许，还会探向更为古远的时空之河，那些我们不曾用肉身与体温超碰过的，像黑洞和深渊一样，旋转着恐惧与空茫。它们的恒久对照着我们的短暂。尤其一个夜晚，这短暂中的短暂。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消失。我无法留驻，就像啤酒杯一次次倒满又一次次空掉一样。也无妨。人生不过一醉。是的，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没有什么值得期待。
然而异地总是“崭新的”，一如这样的夜晚，让我感到仿佛重启了一个人生场景。这个场景是一首诗的片段，正在酝酿，尚未完成。也许我永远看不到它表达的意义，无法深入它的细部与深处。感官支离破碎，我仿佛在不停的寻找中刚刚安定下来。我能在这里待多久？一个夜晚，还是两个？除了对面的几个人，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华灯璀璨的楼群，人流穿梭的广场，广场一隅的大排档，大排档遮阳的顶棚……我把旧的日子悉数忘却了，“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我想起米沃什的这首诗，这是我此刻与未来的写照。我安歇在这里。
远游之夜，居然是这般出奇地放松。我将自己安置在无忧无虑的丛林里，像一只野兽一样到处走动。人心中都有一个野兽，那是另一个自己，只为自己的自己。突然扔掉了记忆和岁月强加给我的事物，扔掉了楼宇与街道生硬的秩序，扔掉了此前的一切得与失，只进入当下。只有当下，明天尚未开启的当下。不需要开启。此刻最好。空间与时间交叉的方位，天地之间只属于我自己的方位——甚至，我不知道置于何时、位在何处。我只与自己对峙，我只问与我对峙的人都经历了什么，能否掇拾和细数那些斑驳、易碎的辰光和生命的每个局部？为何不曾早一点脱身而出、游历江南的水光月色？那梦想中的巨大芭蕉承接的雨幕难道永远静止于一个少年纯美的凝视与冥想？回头去看，一切如此遥远，就像曾经存在过的时空距离当下一样的遥远。可是，我们只有一个转身回望的视角，尚能把往昔辨得越来越真切，却不能拥有看透未来的视角，从过去一眼瞥见今天或明天。
啤酒、菜肴，整齐地、满满当当地摆在冰柜里、橱窗里、柜台上、柜台后的架子上。一切都泛着光。啤酒的波浪涌动，那是金色的光团，漾动。一层细腻的白沫漂浮，像啤酒的呼吸，像絮状的云。我喜欢啤酒，新酿的扎啤和冰镇的瓶啤，分不清南国与北国风味。除了酒，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安坐在椅子里的一刻，我陷入自在的空茫。空茫就是接纳，一切离开的，就让它离开，无需留恋；一切走来的就让它走来，不必戒备。我向江南的夜色打开自己，江南的夜色把我裹住。我们彼此遗忘，又彼此拥有。我只知道置身于一个遥远的地方，却在自我之外，在夜色之外，在具象的江南之外。第一次不追究过往，不追究身在何处，不追究意义，不追究时光的摧残。我充满了自己，看到另一个我走进我的身体，叠加在我的座位上。我们如此完整，和谐，步调一致，同时感觉着一杯接一杯的啤酒冰凉地进入肠胃、进入每一根毛细血管，扩散，运转。我体会到了瞬间的“坐忘”，在沸腾的空间里，在嘈杂声柔软的包围里，时间静止了，一种冰镇般的宁静在体内蔓延，蓝色的宁静，水一般，沿着神经清澈地游动。嗡嗡的声音瞬间消失，砰砰的心跳若由内而外的锤击。我看到周边充满波普艺术般的声光拼图，运动，嘈杂，静黙，重叠。无数旧日的场面在这里浮现，弥散进眼前的空间，并将其充满。时间的界限消失，时间本来就没有界限，在这里，它属于自己，并依次呈现给我。桌椅、杯盏、钢盘、金属签、肉串、烤鱼、菜卷、花生米、海鲜、龙虾……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晃动、闪烁、漫漶，从整洁到狼藉只在几次碰杯之间。食物的味道在空气中缭绕，朋友、恋人、夫妻、孩子在这种味道中穿梭、落座、举杯、交谈、吞咽、奔跑。只有顶棚上爬满的绿色藤萝不动声色，那是塑料的，是人类的创造，却不能伴着人类的兴奋婆娑起舞。没有风。风在海上席卷。风划过星空下的流云。
有时候喜欢如此的热闹。人间的感觉。生活的聚合。互不相干却自由加入的集体狂欢。对活着的肯定与认同。对他们而言，我不是一个外来者，不会被惊奇的目光锁定。一下子成了一个没有背景、没有来历的人。我享受这种身份的自我确认。今晚，我没有缺席，我全然参与其中，默默参与其中，我独享他们的存在，并因为这种存在而再度确认着自己。我的确认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意义。它与我在自己生活里的自我确认迥异，很多意义并非来自我自己，我们被意义排斥，更多时候是迷失在无法对自己的确认之中。我们身上附着了太多被投射的东西，光怪陆离，各种变形，各种变异，只拥有一个日渐衰颓的躯体。
慈溪。仁慈的溪流。这是我的解释。不需要别人强加的准确。我们一直被命名着，此刻可以摆脱了。自由的意志就是离开，行走，突围，将以前的东西击碎，甚至将自己击碎，击碎被命名的所有。在这里，我能感到背后杭州湾涌动的波涛，能看到城市之外的江南夜色、那些停靠在河滩湖岸的渔船和渔船上的灯火、炊烟。它们一直存在于我的梦里，存在于江南巨大的芭蕉叶弹响的霏霏暮雨中。
明天，我即将启程，深入那些梦幻之地，基于这一想象和切盼，今晚的酒如此醇香醉人。
江南只是一梦。梦不只是我的。
江南盛开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遥远，幽邃，柔媚，温婉，湿润，迷蒙。
江南，仍拥有一颗古老的、琥珀般的泪滴。
2018年11月30日于济南历下皇亭
作者简介：
王川：现居山东省济南市，1988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在《长城》《青年作家》《文艺报》《中国教育报》《山东文学》《当代小说》《海燕·都市美文》《书屋》等杂志报刊发表文学艺术评论、诗歌、随笔、散文600余篇。作品入选《2007-2008诗歌选》《精美散文诗读本》《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9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诗歌》《中国诗歌年选2011年选》《美华华文文学论》《济南文学大系》《齐鲁文学散文年选》《齐鲁文学诗歌年选》等多种文集；著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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