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留在舞台上,再久一些。”面对未来,这是谭元元的回答。
11:55,谭元元到达舞蹈教室,提前5分钟是她的习惯。
8月28、29日,她将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再次献演《谭元元和她的朋友们——美术馆奇幻夜》。这是预约好的一次专访,但练功于她,如同每天起床后的一杯咖啡,是打开一天的必须。一丝不苟的盘发、修长的脖颈、因立足训练而后弯的双腿、明显外凸的高脚背,26年来几乎一日不落的芭蕾训练如雕塑家手中的一把刻刀,雕琢着她清瘦身体的每一寸。
2020年3月6日晚8点,由旧金山芭蕾舞团重新演绎的巴兰钦版舞剧《仲夏夜之梦》拉开了首演的大幕,慕名而来的人们坐满了旧金山战争纪念歌剧院上下4层的3146个席位。谁都没料到,这竟成了疫情前旧芭最后一场演出。
剧中,谭元元化身众仙之后提泰妮娅,在一众精灵翩跹中与仙王怄气又和解,从那滴落在额头的爱懒花汁思索爱的真谛。一向只专注舞台的她,在幕间也察觉到气氛异样。“第一幕演完,大家都在后台交头接耳。第二幕舞者们又情绪饱满,状态很好,就像最后一场演出一样。”她回想道。赞助商和资助人们一反常态地缺席了首演香槟庆祝,而台前幕后的演职人员和六十几号的乐手悉数聚集在后台,谭元元这才得知政府已在晚7点下令剧院封闭、演出停止。在团长的执意请求下,本该中断的舞剧演到了剧终;而剧外现实,缺憾恐多。“那时只说暂停,大家都想着会尽快恢复。”与许多人一样,谭元元的生活毫无防备地被新冠疫情打断了。
2020年3月16日,旧金山正式 “封城” 。原本排了十几场的演出悉数取消,一停便是一年多。她直言:“舞台内外就是我熟悉的一切,无法登台的日子太窒息了。”
聚光灯骤然熄灭,身着仙后舞裙、化着精致全妆的谭元元一时间无所适从:她从未离开过舞台。她是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冲破牢笼的公主奥杰塔,是浪漫芭蕾巅峰之作中为爱发狂的乡村姑娘吉赛尔,是莎翁经典《奥赛罗》中忠贞却悲惨的苔丝狄蒙娜,也是罗兰·佩蒂改编下热情奔放的吉普赛姑娘卡门。亮眼履历上无数光鲜头衔可用谭元元的伯乐、旧芭艺术总监海尔吉·汤马逊的一句评价概括:“她生来属于舞台。”
疫情忽地来袭,演出戛然而止,舞台上翩翩起舞的仙后、观众心中的天生舞者被生生拽出生活惯性。她卸下妆容、退去华丽舞裙,在生活突然的停顿之中,以最初的面貌与自己、与家人、与生活面对面。
观众眼中的众仙之后谭元元觉得自己更像小美人鱼。“那是最让我感同身受的角色。身在舞台,我太理解这样纯粹、愿意奉献一切的心情。”2011年,谭元元主演了德国汉堡芭蕾舞团艺术总监约翰·诺伊梅尔编导的芭蕾舞剧《小美人鱼》,观众被她独具一格的演绎所深深打动,让她登上第二次职业高峰。这股强大的感染力正来自谭元元如小美人鱼般为爱献身的芭蕾追梦路——对芭蕾的极致追求与功成名就的背后是以热爱支撑的艰辛与困苦、舍得与放下。谭元元十一岁进入上海舞蹈学校,当工程师的父亲觉得“芭蕾是西方的艺术”,在她训练受伤后坚持反对她做职业舞者,母亲对谭元元的严格要求也让她始终感受不到认可。十八岁为追寻更大舞台只身去往异国他乡,谭元元在歧视与排挤中用一首巴兰钦的《斯特拉文斯基协奏曲》在舞台中央立稳脚跟,用刻苦与实力赢得尊重。跳开裂的足尖鞋、浸满汗水的毛巾、被托举动作磨去颜色的芭蕾舞裙,都藏在聚光灯照不到的台下。2020年疫情当下,仅通过Zoom交流、在家中与团员“云和练”的日子仿佛又将谭元元置身于那间二十年前她曾独自闷头苦练的小舞房,看不清的未来、触不到的舞伴、回不去的从前。这一次,她依旧选择做一条执着的小美人鱼,将世间之痛化为舞者之美,与合作十余年的编舞家尤里·波索科夫携手献上母女双人舞作品《母亲》。疫情之中,谭元元与尤里将目光落在我们曾习以为常的亲情,回归到人与人的相互联结支持,用肢体诠释陪伴、以舞蹈感恩和解。在旧金山防疫规定下,作品处处受阻:群体聚集不得超过六人、常规练习室不予外借、拍摄场地难寻。2020年6月拍摄时,由谭元元、母亲、尤里、导演、摄像师组成的简单团队仅用一台摄影机在旧芭的仓库完成了全部录制。谭元元负责自己和母亲的妆发,还和团队一起打扫临时铺上的地胶。“那是我第一次踏进舞团仓库,全是我熟悉的布景、服装和海报。曾经跳过的每个角色、每出场景又回到眼前,才真正感受我在舞团25年的点滴。”谭元元说,母亲看着她贴满仓库墙壁的巨幅海报,忽地攥紧她的手,口中叹着:“囡囡这一路真是不容易。” 谭元元和母亲全情投入五个小时、不断变换机位的拍摄,直至力竭仍然欢喜。母亲最能理解谭元元将含蓄情绪纳入每个姿态的表达,这是她对舞蹈之热爱,也是对舞台之渴望。“起初不敢想象,妈妈能做我的舞伴。”谭元元笑着说到。曾考入舞蹈学院却因现实而放弃的母亲是将芭蕾梦想植入谭元元心中的人,也是在芭蕾舞者残酷竞争中鞭策她不断前行的人。“尤里常在演出季与我父母碰面,感叹我们母女情深。疫情之中家人无私的支持和爱就更显珍贵。我能坚持到今天,妈妈对我永远是最大的支持。”聊起妈妈,谭元元眼角泛红。作品最后,不苟言笑的母亲侧身微笑着摸了摸谭元元的头。这不仅是母亲对女儿的慈爱,更是认可。母亲认可的谭元元,不是享誉全球的芭蕾女皇,而是那个从十一岁起就勇敢追梦、从未松懈的小女孩。拂去一切争议误解,母亲用最温暖的怀抱告诉谭元元:你做得很棒。距离《小美人鱼》首演十年,谭元元仍是那条愿为舞台献出所有的小美人鱼。而妈妈,永远是这条小美人鱼身后予她心安的无形力量。
将一切按下暂停键的新冠疫情,让谭元元重新审视当下、思考未来。
曾想过“退役”的她,在空白期深刻感受到了自己对舞台的依赖与渴望。“没有准备好和舞台告别,我无法离开。”对谭元元而言,舞蹈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后疫情时代,谭元元的重新出发从不为自己设限开始:不再规定自己何时告别职业舞者身份、不再限制自己在舞蹈行业中的活动角色。
2021年7月,舞蹈音乐剧场《谭元元和她的朋友们——美术馆奇幻夜》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连演三场,原班人马将在8月下旬回沪加演。疫情后谭元元的首次回归选择了不同于以往Gala形式的剧场,跨界融合多媒体影像、舞蹈、音乐、绘画等不同艺术形式,在午夜美术馆中以舞解画,演绎画中千言。这一次,除了领舞,谭元元还首次担任了演出的艺术总监和联合编舞。这一次,她想突破。
一众名画里,谭元元选择了墨西哥现代女画家弗里达·卡洛于1940年创作的《戴着荆棘项链与蜂鸟的自画像》。“在她身上我能感受到一种热烈奔放的生命力。尽管有苦痛和不幸,她始终坚定、真实,率性而活。”
说起弗里达,谭元元的眼睛亮了。多年前在墨西哥巡演时,她就拜访过弗里达的故居蓝屋。每幅色彩浓郁的画作都如同弗里达浓墨重彩的一生,用一种离于标准的、复杂有深度的生命之美击中了谭元元。《美术馆奇幻夜》中,谭元元用与弗里达对爱情、绘画、生命一样的无限热爱,身着正红舞裙演绎了《卡门》选段,并用偏现代的芭蕾语言,与现场乐队做即兴配合。这场不再用“标准”设限的表演绽放出鲜活色彩,阐明了谭元元对弗里达自画像的解读:无畏那猴子背叛、黑猫厄运,我更爱荆棘复苏、绿萝鲜活,永远热烈,不惧爱恨。“想留在舞台上,再久一些。无所谓年龄、病痛。”面对未来,这是谭元元的回答。如此用近乎鲁莽的真诚踏过人生荆棘、并将生命交予艺术的勇气,正是艺术家的相通之处。
身份转变,也预示着谭元元未来前行的方向。“如何利用影响力,把年轻舞者带出学校、为他们打通平台,让他们也能多感受、多学习,这是我在思考的。”谭元元想充分利用自己的编导、协调、资源整合能力,为下一代中国舞者铺宽道路,“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在世界舞台上进行交流。”